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周德东亲身经历的恐怖事:《失常》 作者:周德东 1 恐怖的南甸子 南甸子离红铜县城三里远。 那里是一片碱土地,荒草丛生,布满大大小小的死水泡,生长着奇形怪状的柽柳,十分荒凉。那些水泡由于常年不流动,水泡呈暗绿色,里面没有鱼,可能滋生着人类不了解的怪异生物。 听说,有人曾经在那里看见过一具男尸,看不见脸,因为他的身子藏在暗绿色的水泡里,只露出一双脚丫子,黑黢黢的,已经腐烂,露出白惨惨的骨头…… 很少有人到那个阴森的地方去,那里只有成群的乌鸦。 张来对南甸子充满了畏惧。 听人说,神经不结实的人,最容易梦游。而梦游时,往往越害怕什么地方,越会到什么地方去。 张来最害怕的是,有一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的鞋子上沾满了碱土泥巴…… 可是,这一天夜里,却发生了比梦游更可怕的事: 半夜时,张来突然被冻醒了。 他睁开眼睛,头皮一下就炸了——他不是在房间里,而是站在外面,四周黑糊糊的,刮着冷飕飕的风。 他很快看清,四周都是诡异的柽柳。一只不知道藏在何处的鸟,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嘎——嘎——嘎——”那叫声古怪而孤独。 ——所有梦游的人,都能安全地回到睡觉的地方,不管中间的路途多么难走,他都不会被绊倒,更不会醒来。这件事十分诡谲,没有人解释得了。 如果张来在南甸子转一圈,再不知不觉地回到家中,一切都蒙在鼓里,那还好一些。可是,他梦游来到南甸子之后,突然醒了过来! 他四下看了看,看到了公路,离他大约一里远。 他哆哆嗦嗦地走过去。 一个影像在他大脑中慢慢呈现出来——死水泡里露出一双男人的脚丫子,直僵僵的,一动不动…… 此时,他根本不知道那双脚丫子是不是就在旁边的水泡里伸着,天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楚。 一个黑糊糊的人影突然挡在前面,张来的脑袋一下就轻了,停住脚,傻傻地望着对方。 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很长。他的五官不清,表情不详。 两个人对峙了半天,他才嘶哑地说了一句:“八马朝前走。” “你说……什么?”张来颤巍巍地问道。 “五子点状元。”他又说了一句,同时,他似乎笑了笑,笑得极具深意。 “点什么……状元?” 他朝前跨了一步,几乎贴在了张来的脸上,口气突然变得阴森,“你快疯了。” 张来好像被电击了一下,撒腿就跑。 他刮着了对方的臂膀。 这个人的身子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力量,似乎不是一个实体。 他气喘吁吁跑出了一段路,忐忑不安地回头看了看——那个人依然站在原地,黑糊糊地盯着他。 2 老 赵 头 午夜时分,红铜县评剧团的门房黑着。办公楼也是一片黑暗,一片死寂。 看门的老赵头站在门外,静静地望着夜空。看不清他的脸。 那是一张丑陋的脸,布满了烧伤的疤痕。 听说,“文化大革命”期间,老赵头的家莫名其妙失了火,他差点把命送掉。那时候,张来还没出生。 当年,老赵头是剧团的台柱子,小伙子英俊倜傥,风度翩翩,很多女孩子都在暗恋他。甚至有一个女孩子还为他得了相思病。后来,剧团基本不演出了,老赵头成了造反派,尽管他是小喽,但是却害过评剧团不少人,上至团长,下至看门人…… 那次失火,他的头发、眉毛、睫毛都被烧光了,脸肿成了倭瓜那么大,上面青红皂白,五颜六色。随着时光荏苒,他的头发长出来了,出奇的旺盛,黑得像墨一样,而且浓密。可是,他的眉毛和睫毛却没有再生。他的脸一块块地坏死,坑坑洼洼,像一块被风雨剥蚀多少年的铁皮。 一转眼,人就变成了鬼。 他所有年轻的照片都和他年轻的脸一样被烧毁了。 老婆跟他离了婚,抱着襁褓里的女儿,远走高飞。她只给老赵头留下了一个儿子,是个痴呆。 他不可能再唱戏了,就带着痴呆的儿子,在剧团看大门。 白天,谁都看不见那个痴呆,不知道他在哪里转悠,只有到了晚上他才回到老赵头身边睡觉。 老赵头在这里看了几十年大门。年轻的演员们,偶尔听剧团的老太太讲起老赵头的过去,都感叹不已…… 时常 2 此时,也就是张来在南甸子狂奔的时候,老赵头朝着夜空凝望,好像在寻找一颗星星,又好像在修炼什么巫术。 3 午夜电话 一整天,张来的脸色很不好。 他不敢对任何人讲起昨夜的事。 在人们眼中,梦游者本身就很可怕,是一些接近精神病的人。张来怀疑很多人都有梦游的经历,只是出于和他一样的顾虑,不肯说出来罢了。 越是把这件事压在心里,张来越是感到恐怖,感到孤独。 下班的时候,他是最后一个走的。在路上,他不时地打量四周,观察有没有人注意自己的脸。他变得多疑起来。 前面的人行道上,有一个黑黑的东西。 他走过去看了看,竟然是一个手机。它很老了,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产品,外壳已经磨得斑斑驳驳,极其难看。 他四处望望,附近没有人,就弯腰把它拿了起来。 他拨了一个熟悉的号,传出奇怪的“嘟嘟嘟”的声音。 他没有手机。但是,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在公共汽车上总是给老幼让座的人,一个从不走盲道的人,一个节水的人,一个拾金不昧的人(只要超过100元人民币)。他把手机拿在手里,继续朝前走。如果失主找来,一眼就会看到他手中拿的东西。 一直走到十字路口,都没有人来认领这个手机。 他只好把它装进口袋,朝回走了。现在,他只有等失主打电话来。可是,这个电话还能打进来吗? 马路边,有一个很宽阔的草坪,几个孩子在那里放风筝。 他慢慢地朝家走,又开始回想昨夜的事:那个出没在南甸子的人,到底是什么人?他说的那两句莫名其妙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有,他为什么说自己快疯了? ……他不知道,这一切和他口袋里的手机有着黑暗的关系。 张来是评剧演员,唱小生的,今年23岁。 他家三辈都是优伶。 他祖父唱武生,经常叼花刀,老了之后,一口牙跟少年一样缜密、坚固、整齐;他爸爸是个琴师,拉二胡,红铜县评剧团首席伴奏;他妈妈唱丑旦,实际上他妈妈很漂亮。 剧团刚刚下乡演出回来,张来演张生,隽小演崔莺莺。 隽小是剧团最漂亮的女孩。张来最喜欢她那段唱词:也是我走道摇动,玉佩儿响,咿呀儿呀,惊动张先生,懒读文章,咿呀儿呀…… 隽小是个农村女孩,她父母都是唱二人转的。龙生龙凤生凤,隽小从小就喜欢唱地方戏。去年,她被选进了县评剧团。 她很刻苦,天天吊嗓子,背台词,买一些相关的戏曲VCD学习。她很开朗,爱说爱笑,剧团里很多人都喜欢她…… 张来更喜欢她,经常偷偷向她献殷勤,剧团里的人都知道。 不过,张来唱够了,一直想改行。他的梦想是进入影视圈。评剧团不景气,工资低,而且经常拖延。 现在,他似乎一下就丧失了那远大的理想,只求上帝保佑他: 千万别疯。 天黑了。家家户户都亮了灯。有的窗帘是红的,有的窗帘是绿的。 张来躺在床上,那个笨重的手机静静地放在茶几上。淡淡的月光照进来,它发出乌黑的晦涩的光。 它是一个已经死去的手机。 夜一点点流淌着,张来慢慢闭上了眼睛。 夜很静,跟平时一样。 没有脸色苍白的人突然出现在窗外,没有一个毛烘烘的脑袋突然从门口冒出来,床单下也没有人嘶哑地对他说:我和你背靠背…… 可是,张来的心里却极其害怕,不知道自己睡着之后,还会不会梦游到南甸子去…… 突然,那个手机响起来。 他愣了一会儿,马上伸出脚去,找拖鞋。 他的拖鞋隐藏在床下的那片幽暗里,他用脚划拉了半天,没有找到它们。拖鞋当然是两只,可是他一只都没有找到。 他怕电话里那个人挂机,最后干脆光脚下了地。 也许是电话里的人不抱什么希望了,当他走近手机的时候,它不响了。这个手机调不出来“未接电话”号码。 张来在它跟前沮丧地站了半天,才回到床上。 他想,这下完了,电话里的人一定以为,捡到这个手机的人,不想接听,不想归还,因此,很可能再不打了。 他躺在床上,心里有点不踏实了。这算什么事呢?捡了人家的手机却不接电话,都怪那两只该死的拖鞋。 他爬起来,打开灯,发现拖鞋不在床下。四下看了看,它竟然在床和床头柜中间的空当里,就伸手把它拿了出来,重新放在床下。 然后,他又朝那个手机看了看。它静静地放在茶几上,一动不动。 他忽然感到,它是一个人,一个被他偶然从外面带回来的陌生人! 其实,任何一件物品都有人态。 不信,你在深夜里观察四周的物品,你可以把任何一件拟人化,然后,你会发现它们的形态不同,性格不同。 比如台灯,那是一个驼背的大脑袋老头。至于他为什么永远低着头,这是一个很深邃的秘密;比如椅子,那是叉开双腿坐着的中年人,他的表情很开朗;比如一排排的书,那是挤在一起的人,他们刚刚对旁边的人表示不满,刚刚扭动身体找到最佳的存身姿势…… 失常3 如果,把这个手机想像成一个人,那它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中等个子,很敦实,脸很黑,眼睛闪着木木的光…… 天有点阴。 张来顺着那条人行道,慢悠悠地朝前走。 八马朝前走 五子点状元 那两句古怪的话又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为了驱赶它,他开始默念一段唱词:到金山我烧的什么香来还的什么愿,为寻我战法海水漫金山,娘子你受尽了牵连…… 突然,他听见身后有跑动声。 回过头,他看见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她大约十三四岁,穿着一件花裙子,头上戴着一个草环。她从张来身边跑过去了。 接着,他看见前面有一个人。他远远地站在那光洁的人行道上,一动都不动,定定地朝张来望着。 那是一个男人。他中等个子,很敦实,脸很黑,眼睛闪着木木的光…… 张来一下就傻在了那里。 那个小女孩朝那个男人跑过去。 张来忽然想到,他是小女孩的爸爸,他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那个小女孩…… 可是,那个小女孩跑到他跟前,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径直朝前跑去,那个男人依然定定地看张来。 张来诧异了! 他避开那个男人的眼睛,慢慢朝前走,一直走过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脖颈僵直,望着原来的方向,一动不动。 张来走过他之后,停下来。 “先生,我问你一件事。” “说吧。”那个男人口气阴冷地说。他没有转过头来,张来只在后面看到了他的两个耳朵,他的耳朵很长,像佛。 “你……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我在问你。” 那个男人考虑了一下,突然说:“我说了你可别害怕。” 这句话让张来哆嗦了一下:“……你说。” “我的魂儿丢了啊。” 张来撒腿就跑! 这个人的姿势、语调、状态……就是丢了魂啊。 张来跑出很远之后,惊恐地回过头,那个男人还背朝着他,木木地站在那里。 他一直没有看清楚他的五官。 张来只睡了十几分钟,就惊惶地醒了过来。上面这个梦简直是见缝插针。 他扭头看了看,那个手机在茶几上静静地躺着。 他按了一下报时器,一个女中音告诉他:还差15分钟到零点。其实,那不是一个女人,而是模拟女人的机器声音。 他想,估计手机不会再响了…… 好像就是为了否定他的判断,它突然响起来。深更半夜,电话的主人竟然又拨响了这个电话! 他坐起来,怔怔地朝它看。 在这死寂的黑夜里,听着这刺耳的电话铃声,张来突然有点害怕了。他胆战心惊地下了床,慢慢朝那个手机走去。 它一边怪怪地响着,一边用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盯着张来。 也许是张来拖延的时间太长了,他拿起来,还没等说话,它又不响了。 张来拿着它怔忡了半天,越来越感到这个手机有些诡怪! 他打开了灯,在灯光下细细端详它。 它很厚,背负着一块沉重的电池。它的界面上显示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英文字母——MICRO T·R·C。翻开盖,才能使用。 他把它关了机。 可是,他回到床前,又返回来,把它塞进了木柜里的一条毛毯内,又把木柜关严,这才回到床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比刚才更恐惧了——人可能都这样,越躲避什么越觉得什么可怕。 过了好长时间,张来迷迷糊糊要睡着了,突然又听到了那个电话响起来! 他猛地扬起头,使听觉更灵通,他首先要确定自己是不是幻听。 假如,真是那个老手机在响,那不是活见鬼了吗?那不就坦露了另一半灵异时空的秘密了吗?那不就肯定了人类永远半信半疑的东西了吗?那不就天翻地覆了吗? 最后,他断定自己不是幻听。他相信自己的清醒。 确实是那个老手机在响,不过,这回显得更幽深,更遥远,更鬼祟,更飘忽…… 听着听着,他的身体越来越轻,渐渐变成了鸿毛,没有一点重量…… 终于,他下了地,慢慢走向那个木柜。 他的神经紧紧地绷着,就像一条皮筋,已经被拽到了极限,随时都可能“砰”一声断了。 他慢慢打开木柜,那响声一下就真切了许多。 他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了那个手机,然后颤颤地按了一下通话键,把它举到耳朵旁。 “喂?” 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不像一根鸿毛,尽可能像一个好人的声音,但是他失败了。他的声音比预想的还要虚弱,像鸿毛上的一丝一毫,在沉沉的黑夜里飘飞。 里面没有声音。 “你是谁?” “……” “请讲话。” “……” “这电话是你的?” “……” “你认识这个电话的主人?” “……” “你认识我吗?” “……” 里面一直没有声音。但是,张来明显听到了对方细微的喘息声。 Re: 周德东亲身经历的恐怖事:失常 他惊怵了! 他不再说话,静静地和他(她)对峙。 突然,他(她)说话了,是一个类似小孩的声音,语速极快,一滑而过:“你快疯了!” 4 痴 呆 在这个小县城,夜一深,大街上就没有人了,空荡荡的。两旁的路灯也显得昏昏暗暗,半睡半醒。 一个人飞快地朝剧团走去。 他一直溜边走,影子映在墙上,忽长忽短。 突然,他停下了,小心地走下阴沟,捡起一个什么东西,警觉地四下看了看,然后几口就吞进了肚子里。 他继续朝前走,很快就来到了评剧团大门口。 角门开着,但是他没有走进去,而是躲在大门旁的阴影里,看不见了。 老赵头一个人直直地站在门房外,在黑暗中叨咕着什么,那声音很小,好像是一个古老的歌谣,又好像是一个诡秘的诅咒。 突然,老赵头缄口了,他好像察觉了什么。 终于,他几步就走出来,朝大门旁的阴影里探头看了看,喝了一声:“谁?” 没有人说话。 他仔细看了看,并没有人。 他转了一圈,慢慢走回去,进了门房,看见一个黑影坐在床上,直僵僵地看着他。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只能看到他的头发很长,乱糟糟的。 “回来了?”老赵头小声问。 那个人没有说话。 “睡吧。” 那个人一动不动,依然看着他。 “躺下,睡觉!”老赵头的声音大了起来。 那个人似乎害怕了,立即乖顺地躺在了床上。 老赵头转身走到另一张床前,也脱衣躺下了。 夜静极了,门房里的两个男人都没有鼾声,不知道睡没睡着。一只鸟在窗外古怪地鸣叫着,那声音跟张来在南甸子听到的一模一样。 5 4343221 张来到超市买东西。晚上,单位几个同事要来他家聚会。 他家门口就是一个小公园,有几个老人在晨练,一个在舞剑,一个在打太极拳,一个在抱着树哆嗦。 打太极拳的那个老太太眼神有点凶。她不像在打太极拳,而像在表演巫术,两条胳膊在空中莫名其妙地比画着。她的眼睛在飘来飘去的胳膊后盯着张来。 这世界怎么了?张来觉得一切都变得可疑起来。 他对自己说:想点快乐的事吧。于是,他就想隽小,一想到她,他就听到了鸟儿的叫声,心情就一片灿烂。 也是我走道摇动,玉佩儿响,咿呀儿呀,惊动张先生,懒读文章,咿呀儿呀……一想起她在戏中那婉转的唱词和脉脉含情的模样,张来就感动。 他是一个情种。 在戏中,他是一个穷书生,而她是大家闺秀。可是,她爱他。 在生活中,他是一个穷戏子…… 路边有一个粥店,二十四小时营业。这个粥店有一部公共电话。 张来忽然想到,那个人打电话来的时候,应该看一看手机上显示的电话号码。 他抱了一堆吃喝,从超市回到家,然后,就一直守候在那个手机旁,等它响。 可是,它不响。 张来很着急。他没有充电器,他不知道它的电还能坚持多久。 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起来。他想,隽小要来了…… 就在这时候,手机突然响了。他迅速把它拿起来,看清了上面的电话号码:4343221。 4343221,4343221,4343221……他一边叨咕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找到纸和笔,记下来。 电话断了。 张来想了想,拨了回去:4343221。 “嘟——嘟——嘟——” 他的心狂跳起来,逼迫他喘不出气。 电话响了很久,终于有人接起来,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谁?” “对不起,请问,刚才是你打电话吗?” “不是我。” 这个人的声音跟半夜里的那个声音有点像,只是语速不那么快而已。 “昨天半夜你有没有给我打电话?” “你在说什么!”他显得不耐烦了。 “麻烦问一下,这是哪里的电话?” “公用电话。” “刚才打电话的是什么人?” “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想问一下……” “我没义务告诉你!” “啪!”他把电话摔了。 张来放下电话,等了很长时间,再一次拨通了那个4343221。他希望这次换一个人接电话,最好是一个女人,异性之间好说话。他想问一问这个公共电话在什么位置。他要确定那个人的大致方位。 “嘟——嘟——嘟——” “谁?”还是那个男人。 “我……想问问,你这部电话在哪里?” “你有病!”对方显然听出了张来的声音,“啪!”又把电话挂了。 4343221...... 他在心里重复着这个号码。 天还没有黑,那几个同事就到了。 当然有隽小。其他几个人都是借隽小的光。 外面很黑,刮着大风。如果永远晴空万里,那是不健全的天气。 张来的房间里十分热闹。 失常5 一张桌子,堆满了吃的,全是熟食,还有一箱子啤酒。 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讲黄段子。男人讲,女人也讲。而且,女人的黄段子比男人的黄段子更露骨。 只有隽小不讲,她也不回避,只是跟着一起听,一起笑。这是女孩子在黄段子现场最可 爱的表现。 张来也不讲,他得跟隽小的纯洁保持一致。 黄段子有限,讲没了,大家就开始东一句西一句胡扯,终于说到了手机。 大家把手机都拿出来,摆在桌子上,琳琅满目,熠熠生辉。 “我这个手机刚刚推出来的时候,我就买了,谁知道紧接着它就降价了。”张三说。 “我的手机也一样,当时花的钱现在能买两个。”陶炎说。 “我的手机降价幅度是最小的……”雷鸣说。 张来把他捡的手机拿了出来。 比起来,它显得又老又旧又土又笨。他把它举给大家,说:“你们看,我这种手机会降价吗?” 张三接过去看了看,夸张地叫了起来。张三是个女的。 隽小也接过去看了看,她认真地说:“我认为,只有你这个不会降价,还会升值。” “为什么?” “它是古董啊。” 大家一边笑一边纷纷附和:“这个会升值,这个会升值。” 雷鸣说:“而且,一机多用——这么重的家伙,完全可以当武器。晚上拿出去,心里踏实。”雷鸣是个男的。 陶炎不信任地问:“还能用吗?” 陶炎也是个男的。 张来把那手机拿回来,揣进了口袋:“谁说不能用!” 接着,大家就把话题转移开了,说起了一些走红的明星。 天很晚的时候,大家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张来更是意犹未尽,因为他舍不得隽小。这就是爱吧? ……他把大家送下了楼。 这些家伙吃了喝了,现在把嘴巴一抹,根本不再理张来了,纷纷骑上自行车,说说笑笑地走远,好像没有他这个人一样。 张来无趣地回了房子。 房子里似乎还存留着隽小的芬芳。 也是我走道摇动,玉佩儿响,咿呀儿呀,惊动张先生,懒读文章,咿呀儿呀…… 张来收拾着残席。 外面的风更大了,吹得窗子“呼嗒呼嗒”响。 他刚刚把碗筷拿进厨房,门突然响了。他走到门口,从猫眼看出去,是隽小。 他的心兴奋地跳起来——难道有什么奇迹? 他打开门,轻轻地说:“隽小,你怎么回来了?” 一切好事都是有征兆的,不会在你的意外发生。隽小并没有走进房间的意思,她站在黑糊糊的门外,低声说:“张来,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进来说吧。” “不了。我只希望你如实回答我。” 张来发现她的表情有点异常。 “一定的。我从来没骗过你。” 她犹豫了一下,说:“你的手机是从哪里来的?” 她的好奇引起了张来的好奇:“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不想告诉我?” 她这句话明显是不想告诉张来。 “我捡的。” “真的吗?” “真的。” “……噢,没什么,我走了。” “哎!”张来叫住她,犹豫了一下,问,“你知不知道4343221是哪里的电话?” 隽小想了想说:“不知道。” 然后,她转身就急匆匆地走了。 张来的舞台搭档——隽小,消失在黑糊糊的楼道里。楼道的窗子破了,没有人修理,风刮进来,“呜呜”地响。 张来站在门口,半天都在回味她的神态。 6 你走错路了 这一天,天黑之后,评剧团的团长乌堂和隽小一起走出了办公楼。 两个人虽然走在一起,可并不是亲密无间,中间保持着男上司和女下属那么远的距离。两个人一边走一边低声说着话。 乌堂:“最近,张来怎么一直没来上班?” 隽小:“听说,他遇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我是听赵大爷说的。” 乌堂:“什么事?” 隽小:“有一天夜里,他梦游了,一个人走到南甸子,突然醒过来,而且……撞了鬼。” 乌堂:“乱弹琴!” 出了剧院的大门,两个人都停下了。 乌堂的家在东面,东面是正街,一片灯火辉煌。隽小租的房子在西面,西面是背街,黑咕隆咚一片。 今天,乌堂的老婆回娘家了。 “我送你回去吧?”乌堂小声说。 隽小推了他一把,羞赧地低下头去。乌堂左右看看,四周没有一个人,他就轻轻挽起隽小的胳膊,朝西走了,一步步走向那片深渊一般的黑暗中。 走出一段路,他渐渐搂紧了隽小。 马路两旁的柳树黑森森的,一只鸟叫了起来,那声音长一声短一声,古怪而单调:“嘎——嘎——嘎——” “过几天,我在剧团腾出一间房子,给你做宿舍,省得来回跑了。” “那敢情好。”隽小说。 停了停,她有些胆怯地说:“这是什么鸟在叫?” 失常 6 乌堂四下看了看,说:“是猫头鹰吧?” “猫头鹰叫吗?” “它不叫吗?”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猫头鹰吃腐肉,它一叫,就要死人了。” 突然,隽小停下了脚步。 乌堂也停下来,说:“你怎么了?” 隽小没有回答,她慢慢转过头,朝后看去。乌堂也朝后回头看去,猛然一惊——有个黑影站在后面,相隔仅有一步远,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的头发很长,乱蓬蓬的,像个巨大的猫头鹰。 “你干什么?”乌堂问了一声。 那个人没有说话。 隽小一下把乌堂抓紧了。 乌堂吼道:“走开!” 那个人在黑暗中逼视着乌堂,声音嘶哑地说:“你走错路了。” 然后,他一转身,飞快地走开了,转眼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乌堂愣了一会儿,挽着隽小继续朝前走。 前面更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乌堂也许是怕撞到什么上,步履越来越迟缓。他好像一直在想着什么。 终于,他问隽小:“……这个人是谁?” “我还想问你呢。” 乌堂不再说话了。 又走了一段路,乌堂停下了,突然说:“今夜我得回家。”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隽小警觉地朝漆黑的前面看了看,小声说:“你别吓我!” 乌堂回头看了看,说:“有人看到我们了,今夜最好不要在一起。” “不,我要你去!” “你别任性。” “今晚上好像有什么不对头,我害怕……” 乌堂想了想,说:“那好吧。” 他拉起隽小的手,慢慢走进那黑暗深处。 7 怪 人 南甸子的经历一直压在张来心头,像一块石头。 那天是个周末,他一个人来到剧团转悠。单位只有老赵头一个人在,不知道他那个痴呆儿子跑到哪里去了。 他坐在门房里,和老赵头聊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说出了那天夜里他莫名其妙出现在南甸子上的事,说起了那个看不清脸面的人,最后,他问老赵头:“你说,这个人是谁呢?” 老赵头看着窗外说:“他是个疯子。” 也许是因为面容丑陋,他很少正视别人。 “你知道?” “我见过他,他见了人就说——你快疯了。” 离开剧团之后,张来就在想:半夜里给他打电话的那个人,和南甸子的那个疯子是不是同一个人呢? 很快,他就否定了这种想法。 张来坚信,手机这件事经过了周密的安排。不管这个人是谁,他(她)肯定是不怀好意的。他(她)故意把手机丢在那条人行道上,让张来捡回家,在深更半夜的时候,他(她)突然打来电话…… 回到家,张来躺在床上,开始思索电话为什么关了机还会响起来。 他把枕头垫得很高,两只脚丫子露在被子外——这种姿势使他更加清醒。 最后,他忽然找到了机关:一定是这个人把开机时间设置在了零点——不管谁拿着这个手机,到了这个时间,肯定已经关机了。可是,手机却无声地自己把自己打开…… 他下了地,打开这个诡秘的手机,捣鼓了半天,终于查到了它的开机时间,果然是00:00! 有这样心计的人怎么可能是个疯子? 可是,这样做的人不是疯子又是什么? 忽然,张来想再到南甸子去看看。 张来一个人在乱蓬蓬的柽柳中穿行。 他发现自己的脚步很轻盈,好像在飘。 可是,一只只黑色的乌鸦却惊惊乍乍地飞起来,它们在灰蒙蒙的半空中盘旋,“嘎嘎”地乱叫,叫得很丧气。 泥泞的碱土地很滑,但是他没摔一个跤。 再次孤身一人来到这个地方,他感到阴风阵阵,死气沉沉。 他越走越害怕了。 终于,前面出现了一个人,他躺在水里,望着天,在沉思。他似乎没有一丝一毫重量,就像漂在水上的一根羽毛。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那个疯子,就朝他喊了一声:“!” 他机敏地转过头来,那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他盯着张来的眼睛,慢腾腾地问:“你在叫我吗?” 张来结结巴巴地说:“请问,这里是不是有一个疯子?” “有哇。” “他在哪儿?” 他朝一个方向指了指,说:“在那边。” 张来相信他就是那个疯子,为了逃避他,张来立即朝他指的方向走去。 他一边在柽柳中朝前走,一边回头看。那个人没有追上来。他的心一点点放下来,可是天更阴了。 走着走着,那个人突然在张来的前面出现了,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好像正等着张来。他空洞的双眼没有一丝精神,的,看着张来,一眨不眨。 “你!”张来倒吸一口凉气。 “你快疯了!”他用一种类似小孩的声音,飞快地说。 张来转身仓皇而逃。 张来没有滑倒,也没有被柽柳刮伤…… 失常 7 有人说:“你怎么回来了?” 张来抬起头,看到刚才那个人出现在一丛柽柳后,张来只看到了他的上半身。 张来忽然意识到:虽然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其实是两个人! 他陡然站住脚。 “你刚才看到了我,是吗?”那个人冷冷地问。 “……你是谁?” “我是他的魂儿。” 张来的心像口哨里的响球一样惊恐地四处乱撞起来。 那个人叹着气,慢慢闪出来——他竟然像影子一样走在水面上! “他把我丢了……”他一边说一边轻飘飘地走向张来,直到站在他面前。 张来呆呆地看着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竟然发现自己也站在水面上——他一直在水面上奔跑! 那个人淡淡地说:“没什么奇怪的,你也是个魂儿。” 张来相信每个人都是由躯体和灵魂两部分组成。他也相信,是他的魂儿在和那个精神病的魂儿对话。 因为,他是在“神游”——做梦。 张来到父母那里住了三天。 离开家之前,他关掉了那个诡怪的手机,把它塞进了木柜。 他父母都从评剧团辞职了,开了个“小脚丫文艺班”。他们招了十几个孩子,教他们识谱、弹电子琴、跳舞、唱歌。 “小脚丫文艺班”租的是教师进修学校的两间房子,在小城中心。平时,父母就住在那里。 张来家里没电话,那里有。 每天吃过晚饭,孩子们就来了,“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像鸟儿一样动听。他们走了之后,一下就显得冷清了。 他睡在教室里,打地铺。 母亲问他:“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住了?” 他谎称:“这几天,我等一个重要的电话,一个朋友从加拿大打过来的。” 这几天他一直没有睡好,总觉得手机里的那个男人正在四处寻找自己,他的眼睛绿绿的,像一匹狼。每次睡下之后,只要电话一响,他就会吓一跳。 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细心的母亲看着他的脸说:“张来,你这些天好像有什么心事。怎么了?” 粗心的父亲埋头吃饭。 张来说:“没怎么。” 父亲乜斜了他一眼,说:“我早看出来了,他肯定有事。”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母亲又问。 “别问了,真没事。” 说完,张来放下碗筷,走进了孩子们的教室。 母亲跟着他走到门口,轻声说:“有什么事你就说,不要憋出什么病来。” “你别烦我了。” 母亲静静看了他一阵,无声地关上了门。然后,他就听见她跟父亲在外屋“嘁嘁嚓嚓”地小声说着什么。 第二天是个阴天,整个世界变得暗暗的,竟然显得陌生起来。 张来朝天上看了看,黑糊糊的天就压在他的头顶,太近了,有一种巨大的压抑感。没有电闪雷鸣,不见一滴雨。天就那样低低逼视着他,毫无表情,毫无答案。 他一直朝城南走去。 他要去见见他。他的魂儿和他的魂儿对过话。 现在,他破釜沉舟了。 他走过县城正中心的十字街,走过热闹的商场、酒店、宾馆,马路两边渐渐变成了一排排小卖店、小饭馆、小旅店,房子越来越低矮,招牌七扭八歪。 人越来越少。 他慢慢出了城,路边是郊区农民种菜的暖棚,还有一家已经停产的化工厂,它的大门紧紧关闭,里面一片冷清。残垣断壁的四周长满了柽柳。 又走出了很远,他看见了一家敬老院,门口坐着三个老头,他们互相并不聊天,就那样望着他,眼光木木的。 过了敬老院,就是一望无际的南甸子了,看不到一个人。 他的脚步一点点慢下来。 回过头,敬老院都离他很遥远了。在这里,风强硬起来。 柏油路不再像街里那样宽广,平整,变得很窄,而且凸凹不平,有零星的牛马羊粪。朝两旁望,一丛丛的柽柳,毫无生气。一个个死水泡,给人的感觉像固体的,那怪兮兮的绿色让人恶心。 他对自己说:想一点光明的事吧! 也是我走道摇动,玉佩儿响,咿呀儿呀,惊动张先生,懒读文章,咿呀儿呀…… 忽然,他想到:那次聚会,隽小为什么突然返回来,问自己手机是从哪里来的呢?也许,她知道什么内幕? 天色越来越暗淡,他不知道太阳的位置,估计离地平线不远了。 梦中的场景浮现在他眼前:一个人在暗绿色的水面上漫步,一边走一边用手拄着下巴在沉思…… 一群黑黑的乌鸦飞起来,它们在黑黑的云朵下不停地叫:“嘎——嘎——”好像在指引他什么。 他下了公路,朝柽柳深处走去。 这里很潮湿,天上的云朵也很潮湿。他的双脚沾满泥巴。 走着走着,他突然看见一个人在水泡前端坐。他吓了一跳,停在离他很远的地方,静静观察他。 他怀疑,他梦游时撞上的就是这个人。 这个人手里握着一根柽柳枝,在水泡上高高地举着,好像在钓鱼。可是,那柽柳枝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失常 8 终于,张来朝他喊了一声:“!——” 他转过身,看了看张来,冷冷地说:“你把她吓跑了。” 张来试探地朝前走了两步,小声问:“你在钓什么?” 他四处看了看,然后神秘地说:“我在钓隽小!” 张来愣了一下,说:“我不明白什么意思。” 他笑了笑,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你快疯了。” 8 巧 合 张来回到城里,天已经黑下来。 他猜测,南甸子的这个人是个假冒的精神病,给他打电话的人就是这个人! 可是,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他这样干为了什么? 我说过:千万别以为每个正常人都是正常人。 我是不是一个精神病呢?你不要轻易下定论。 也不要以为每个精神病都是精神病。 这些话是本书重点,希望你多看几眼,书读完了,你会深有感触。 但是,你别以为从这些话里就能找到谜底,那是不可能的。 张来没有回家,他来到那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粥店打电话。他想再问问老赵头那个精神病的事。也许老赵头了解他,说不定他还知道他跟隽小的关系。 粥店有两个人在吃饭,大概是民工,吃得满头都是汗,“唏里呼噜”地响。 一个中年妇女坐在柜台里,她在看一本杂志。她身后酒架上只有一种酒。那酒叫“红铜白”,本地产。 这些都是张来从窗外看到的。 那个电话摆在粥店的窗外。 他拿起电话,拨号。没有人接听。老赵头可能出去了,但是,他不会走远。 他又拨,一边等待一边闲闲地看那个电话机。电话机上贴着一块脏兮兮的白胶布,上面写着这个电话的号码。 4343221。 接着,他抬头看那两个民工的吃相……就在他抬起头之后,突然回过神来——4343221! 他一下就傻住了:那个人用的是粥店的这个电话!他就在自己家附近! 他放下电话,疾步走进粥店,来到那个看杂志的女人面前,急急地问:“大姐,我跟你问个事……” “什么事?” “几天前,有没有一个人半夜在你这里打过电话?” “半夜经常有人来打电话,都是附近歌厅的。” “有没有一个像精神病的人——头发长长的,很乱!” “没有。” “那有没有一个声音像小孩的人?” “也没有。” ……张来回家了。 楼梯没有灯,很暗。他的脚步声在空寂的楼道里很响。 自从这个古怪的手机出现之后,张来家一下变得阴森起来。他离它还有几十阶楼梯,却感到一股腐朽之气已经从门缝溢出,顺楼梯流淌下来。 他推开门,首先打开了房间里的灯。 那个手机静静地放在茶几上。 他感觉它刚刚还在房间里做着什么,他进门之后,它立即摆成了现在这种静态。 他拿起它,下了楼。 这些天一直关着机,他相信,只要他一开机,很快就能接到那个人的电话。 他下了楼,躲在那个小花园的一个长椅上,隔着草丛可以看见那个粥店。然后,他开机了。 小花园里只有两个老头在聊天,他们在这阴沉的黄昏说着国家大事,美国卡特里娜飓风、中欧签署合作文件、巴格达踩踏悲剧…… 他一边听一边监视那个公共电话。 4343221。 天越来越黑,他看不见那两个老头了,只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最后,连说话声都听不到了,因为他们已经回家。 四周越来越安静,大家都回家了。 有人向粥店的公共电话走去了——不过,是个小姐,歌厅的小姐,她浓妆艳抹,一百米之外张来都闻到了她的香气。 “喂,张老板吗?我这里没什么生意,你怎么不来呀?” 小姐在那里磨叽了很长时间,才一摇三晃地走了。 从此,再没有人走近那个电话。 张来的眼睛都望酸了。看看表,23点15分。午夜越来越近了! 粥店已经没有了顾客,里面空桌空椅,荧光灯亮得有气无力。风本来已经停了,这时候又刮起来。 张来裹紧了身上的风衣。 那个黑影开始并没有走向公共电话,他急匆匆地从粥店前经过。当他走过那个电话十几步之后,猛地停住脚,退回来,慢慢走向了那个电话。 是这个黑影提醒了张来,此时已是零点!他的眼睛一下就射出光来。 当然,他看不见那个人的脸,他背朝着张来。 他慢慢地拿起电话,拨号…… 张来手中的电话果然响起来!他一惊,差点把它扔到地上。 他没有接。 “嘟——嘟——嘟——” 他盯着那个公共电话前的那个背影。他一直拿着电话在等。 “嘟——嘟——嘟——” 张来起身出了小花园,朝他跑过去。 手机还在响。 那个人还在等。 张来离他越来越近…… 终于,他站在了他背后。 这个人失望地放下了电话。张来手中的电话也停了。 失常 9 他慢慢转过脸来。 张来看到的竟是一张极其丑陋的脸。 他看见了张来,同样很吃惊:“你怎么在这儿?” “我家就住在旁边啊。” 他想了想,似乎恍然大悟:“噢——就是。” “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出来买点米。” “你在给谁打电话?” “我儿子。刚才我出来时,叮嘱他替我看大门,我怕他离开。” “他挺听话的。” “你出来吃夜宵?” “不,我也来打电话。你还打吗?” “不打了。我得赶快回去。” “再见。” “再见。” 老赵头拎着半塑料袋大米,转身走了。 张来站在那个粥店门口,一直看着他。斑驳的灯光照着他的背影,他越来越远,但是一直没有回头…… 是他! 是他? 当老赵头快要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时,张来机敏地转过身来,闪进了粥店。他猜测,在他看不见老赵头的时候,老赵头就该猛地转过身来了。 他从窗子里拿起电话,按了一个重拨键:“嘟——嘟——嘟——” 手机竟然没有响。 他看了看电话上的显示——不是手机号码,是剧团收发室的电话。 老赵头真是给他儿子打电话?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张来一直拿着电话听:“嘟——嘟——嘟——” 终于有人接了。 “响什么!”里面传出一个男人恶狠狠的声音,还有点口齿不清。他不是对张来吼,而是在对话筒吼。他是老赵头的痴呆儿子。 为什么这个手机在老赵头拨电话的时候偏偏响起来? 为什么他放下了电话,这个手机就不响了? 为什么老赵头偏偏要到这个粥店来打电话? 张来回到家中,越想这件事越觉得蹊跷。 9 另一起案件 想不清楚的事先挂起来。 现在,我讲一起震惊全县的凶杀案。 实际上,这个案件跟这个故事关系不大,甚至毫无关系,我之所以写它,是因为它好像跟这个故事有关系。 两年前,有一个叫赵景川的变态杀人犯,流窜到了隽小的老家——红铜县向阳乡一带。 他专门杀精神不正常的人,邻县已经有三个死在了他手中,他们都是被锛子砸死的,分别死在桥洞里、建筑工地上、荒草中。 他把那三个蓬头垢面的疯子和傻子杀死之后,给每个人都理了发,洗了脸,举动极其恐怖。 警方已经张贴了通缉令。 谁都想不到,这天中午,向阳乡供销社书记贾德的老婆被人杀了。这个女人平时疯疯癫癫的,不过,她从来不出门,在家中梳头洗脸化妆,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然后就一天天地照镜子。 她就是被锛子砸死的。 当时,关于那个变态杀人犯已经来到向阳乡的消息,还只是个传闻,而贾德家的血案肯定了一个事实——他确实已经来了! 大家都惊恐起来。 可是,三天之后,真正的凶手就被抓到了,却大大出乎众人的预料——他竟然是贾德老婆的亲外甥! 贾德老婆的娘家一共姐七个,她是最小的,因此,她的外甥像土豆一样多。 她三姐的男人早早去世了,留下两个孩子,老二叫黄二奎,最不争气,小学没读完就辍学了,又不愿意种地,天天东游西逛,偷鸡摸狗。 虽然是亲戚,但由于他不务正业,贾德从来不愿意答理他。 黄二奎却赖皮,他经常趁贾德不在到七姨家借钱来。贾德家是所有的亲戚中最富裕的。不过,他每次都碰一鼻子灰。 这一天,贾德上班了,女儿上学了,只剩下贾德老婆一个人在家,黄二奎又来了。 他进了门就笑嘻嘻地叫了一声:“七姨。” 他的手一直藏在背后的衣服里,那里藏着一个锛子。锛子是削木料的工具,柄和刃具垂直呈丁字形,刃具扁而宽。字典上说:使用时向下向里用力。 贾德老婆正对着镜子描眉。 黄二奎站在门口,朝外面看了看,然后说:“七姨,你有没有钱?” “没有。”贾德老婆还在描画,并没有停下手来。 黄二奎的手在背后用力握了握那把锛子。他的手都出汗了,感觉那锛子的木把有点滑腻。他死死盯着贾德老婆的后脑勺,两只眼珠里流露出凶光:“七姨,我只借五块钱,五块钱有没有?” 贾德老婆仍然没有回过头来,她说:“五块钱也没有。” 黄二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要不然他也不会带锛子来。他的心突然变得像锛子一样坚硬,猛地举起了锛子。 贾德老婆在镜子中看到了他这个动作,一下就转过身来,愣愣地看着他,不解地问:“你要砸什么?” 黄二奎举着锛子,表情有点不自然:“我……不砸什么。” “你骗我!”贾德老婆一下就趴在了那面镜子上,用双手紧紧护着,说,“你想砸碎我的镜子!” 她的眼睛挡住了镜子里的另一双眼睛。 黄二奎猛地把锛子刨下来。 她惨叫一声,顺着椅子滑到了地上。黄二奎跪在她身旁,举起锛子一下一下地刨。不用字典教,他知道使用锛子要“向下向里用力”。 失常 10 红红的血水溅了他满身。 在贾德老婆的脸一片血肉模糊之后,他站起来,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寻找钞票。倒霉的是,他只找到了五块钱…… 黄二奎被抓获很有戏剧性: 这个笨蛋杀了人之后,虽然认为自己做得很高明,警方肯定上了他的当,认定贾德老婆死在那个变态杀人犯之手,但是心里还是没底,因此他没有回家,一直躲在野外的庄稼地里观察动静。 这一天,他偶然在一片葵花地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和通缉令上的那个变态杀人犯长得一模一样。 他一下高兴起来——现在,死无对证了!于是,他自作聪明地到派出所报了案。 没想到,警方通过脚印和指纹比对,早已经把他列为重大嫌疑人了,他刚刚出现,就被警方扣押了。 经过警方尸检,那个变态杀人犯是自杀,原因不详。 他为什么要杀死那些疯子和傻子,就永远是一个谜了。 半年后,黄二奎被枪决。 省里一家影视公司就投资拍了一个系列片,叫《盾牌》,28集,都是真实的案件。其中选了向阳乡的这个案子——警方定名为“8·25”大案。 所有办案的公安人员都是由公安人员自己演,很真实。而罪犯都是已经被枪决的人,用的是演员。 这个剧组到红铜县拍戏时,张来还找县委宣传部的一个哥们儿帮过忙,想在这部戏中演个角色——在这个县城,很难遇到这种机会。 后来,他还真被招去试了镜。 剧组住在红铜县一个不怎么样的宾馆里。他去了之后,导演只是跟他聊了聊,就让他走了,再没有音信。 前不久,《盾牌》在省电视台播放了。 因为这部戏里有一集是红铜县的事,而且张来还曾经想演个角色,所以,二十集他都看了。 红铜县的案子是第十三集,叫《放下你的锛子》。 片尾是一大串演职人员表,由下朝上移动,很快,观众来不及看清楚,已经过去了。 大致是这样的: 职员表 编剧:张坤 导演:张则栋 副导演:李耕 简红波 摄影:薛向易 美工:楚达 录音:杨钟文 拟音:郝文斌 剪辑:吴文月 宫亮 道具:叶船舟 剧务:王翼 场记:娟子 服装:刘莉 化妆、发型:魏敏敏 演唱:大江 词曲:孙伟 制片:张胜利 制片主任:刘皋 出品人:谭国梁 责任编辑:赵世基 旁白:解军 演员表 公安局长……郑森林(红铜县公安局长) 刑警队队长……黄永生(红铜县刑警队队长) 李尊(红铜县刑警队刑警) 马志强(红铜县刑警队刑警) 蒋绍良(向阳乡派出所所长) 贾德……郭成子 贾妻……蔡丽娜 黄二奎……赵存新 邻居甲……孙本山 邻居乙……孟波 参加演出人员 温志刚 刘 军 于静蕾 康 明 马占水 高 石  孟晓华 孟 宾 孙越越 唐明江 罗文军 程启楠 东 升 李逢谷 史玉琪 曾亚洲 殷 华 鲍秀珍  孙长富 季 涛 朱解放 朱纪友 安春红 谢 娟 郝 雷 曹德昭 王晓燕 肖 立 童建设 张爱金  许 伟 刘亚侠 周俊清 王连才 冯大龙 华承东  蒋立本 高增产 肖 丹 徐爱国 吕 新 周德东  乔凤岚 于文革 叶孝林 董 颖 杜洪刚 张 磊 赵景川 叶延冰 曲 敬 于秀兰 毛家将 单永久 韩 华 特别鸣谢: 红铜县委宣传部 红铜县雁南飞大酒店 红铜县向阳乡人民政府 舒切尔亚麻纺织有限公司 黄牛卷烟厂 向阳被服厂 …… 张来看着看着,眼睛就瞪大了。 他想把这个演职人员表重放一次,但那是不可能的。 他呆在那里,越想越害怕。 ……现在,我把这个演职人员表固定在了上面,你慢慢看吧。希望你能找出那个让张来恐怖的东西来。 假如你找到了,千万别害怕。 10 漆黑的大院 如果你还没有看出问题来,那么你继续找。 如果你已经看出了问题,就可以继续朝下读了。 不是“周德东”那三个字,那不过是重名。再找。 剧团又要下乡演出了。 城里的年轻人都迷上了通俗歌曲和摇滚,对传统地方戏没兴趣,观众只剩下一些老年人,而这些老年人一年年地减少。最后,评剧团只好下乡,不然,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 农村人爱看地方戏。 这一次,他们的演出地点是向阳乡。 张来和隽小还是唱《西厢记》。 一上了台,隽小就对张来含情脉脉了,她唱:“也是我走道摇动,玉佩儿响,咿呀儿呀,惊动张先生,懒读文章,咿呀儿呀……” 他们总共演了三天。 失常 11 最后一天,他们演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张来演男主角,隽小演女主角。 他唱:“三呀更里,月牙挂高空。梁山伯思念祝九红。烧香呀拜月呀,烧香呀拜月呀,为了我的那个恩和爱呀……” 台下有无数仰视的面孔,被灯光照得白花花,嘴巴都张得大大的。一些小孩干脆爬到舞 台边上看…… 结束后,大家从后台出去,回到招待所,卸妆,洗漱,接着就打扑克。 他们住在乡政府的招待所里,那一趟平房就在乡政府办公楼的后面。而那栋办公楼旁边就是他们演出的礼堂。 梁山伯却在四处寻找祝英台,他找了半天都没有看到她的影子。 “隽小到哪里去了?”他问陶炎。 “她不是跳进你的坟里了吗?”陶炎说。 “隽小是不是睡了?”他问张三。张三和隽小一个房间。 “没有呵,我刚刚从房间出来。” “你看到隽小了吗?”他问雷鸣。 “她可能是走亲戚去了。这里是她老家。” 张来觉得雷鸣的话有道理,就不再找她了,一个人走出招待所的门,到外面转悠。 星星很亮,夜空高远。远处传来狗叫声。 乡政府的大院里很安静,四周种着松树,松针密密匝匝,像一团团毛烘烘的怪物。 前面那栋办公楼每一个窗子都黑着。 他刚刚在一个石凳上坐下,就有一个黑影静悄悄地走过来。 最初,他以为是陶炎,或者是剧团里的其他人。可是,他眯眼看了半天,怎么看都不认识。他有点害怕了。 那个人停在张来面前,黑着脸说:“不认识吗?” “你是……” 他诡秘地说:“咱们见过的,你忘了?” 张来忽然意识到这个人的头发很长,而且乱蓬蓬的,他的脊梁骨一下就发冷了。他嗫嚅地说。“我想不起来……” “好好想一想。”那个人的双眼在黑暗中熠熠闪着光,盯着他,似乎在笑着。 “精神病!”张来突然大喊一声,起身就跑。 他一直跑到招待所门前,才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黑影已经不见了。 他正在大口喘着气,一个白色的人影无声地出现在他背后,但是他毫无察觉。 “梁兄,你找我?” 张来吓了一跳,猛地回过身,看见是隽小。 在刚刚结束的演出中,两个人跳进了坟墓,双双化蝶而去。而现在,她竟然还穿着白色的戏装,在幽暗的夜色中,看上去有些吓人。 “隽小,你去哪了?” 隽小咯咯地笑起来:“我刚刚从礼堂回来呀。” “这么久?” “几个孩子围着我要签名。” “你都成明星了。” “你找我有事?” “是啊。” “什么事?” “没什么……我只想问问你一些事。” “什么事这么神秘?” 张来朝身后看了看,然后说:“……你对老赵头了解吗?” “我比你来剧团还晚呢。怎么了?” “我只是随便问问。” “他不就是看大门的吗?” 张来想了想,突然问:“你知不知道南甸子?” 她一下就不说话了。 张来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能隐约看到她没有卸妆,柳叶眉又弯又长,樱桃嘴一点红。 “那里有个精神病。”他又说。 她似乎哆嗦了一下。张来陡然感到,她一定和那个精神病有着什么关系。果然,她说:“我认识他……” “他是谁?” “他是我的初恋。” 一阵风撩过,她的白裙子飘起来。 招待所里亮着灯,但是听不见里面的任何声音。窗子是两层玻璃。 张来愣愣地说:“真想不到……”停了停,他问,“他叫什么名字?” “马明波。” “他怎么疯了?” “我不知道……” “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没有,突然就疯了……” 一个人怎么突然就会疯呢? 停了停,张来说:“你能给我讲讲你和他的故事吗?” 隽小望着夜空,叹口气,说:“我真不愿意提起这件事……” 下面是隽小给张来讲的故事。 马明波跟我在一个村子,我们都在向阳乡读书,寄宿。 其实,我和他没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只是每次放假的时候,我们都一起回村子,时间久了,就好上了。 到了高中一年级,我辍学了,开始跟我父母唱二人转。马明波也不念书了,到县城跟一个老乡学修车。其实,当时他的学习成绩很好。 我经常到县城去看他,每次去都给他带一些好吃的东西,咸鸭蛋、蒜茄子。 他很少回村子,偶尔回来,总要给我买一些衣服。 就这样,我们维持了两年。 后来,我被招聘进了评剧团。我和他的距离拉近了。 他到团里看过我一次,你们可能都忘了。我对你们说,他是我表弟。 去年的一天,我跟他去看电影——《功夫》。散场之后,他送我回评剧团。 失常 12 走着走着,我发现他半天没说话,就问他:“你怎么了?” “没怎么呀。”他说。 我们继续朝前走。 快到剧团大门口的时候,他还是一句话都不说,我以为他有什么心事,又问他:“你怎么不说话?” 他突然停下来,对我说:“八马朝前走。” “八马朝前走?你说什么?” “八马朝前走!”他又大声重复了一句。 “什么意思?”我紧紧盯着他。 他很苦闷地挠了挠脑袋,低声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察觉到了他有些异常,说:“明波,天太黑了,你打个车回去吧。” 他说:“不用,这么近用不着打车。” “那你走吧。” “你先走。” “你先走。” 他就转身走了。 他刚刚走出几步,又折回来,走到我跟前,轻轻把脸朝我伸过来。 我以为他想吻我一下。 实际上,他并不是来吻我,而是把嘴伸到我的耳朵旁,小声说:“五子点状元!”那口气神秘而且兴奋。 我呆了。 他移开脑袋,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然后,得意地走开了。 你知道,剧团大门口那条胡同黑黑的,没有路灯。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感到他走向了一片黑暗的深渊,再也回不来了…… 第二天,他就不修车了,跑进了南甸子。 他的父母都不在了,只有一个哥哥,已经结婚。我跟他哥嫂曾经几次把他弄回村子,可是,每次他都跑回去…… 八马朝前走 五子点状元 隽小讲到这里时,张来的头皮一炸。那次他梦游,马明波对他说的就是这两句! “平时,他吃什么?”他问。马明波一直没有饿死,那么他一定得吃东西。 “不知道……”隽小低低地说。 他感到一阵悲凉。 “他睡在南甸子吗?” “……我也不知道。去年他过生日那天,我去了南甸子,给他送了一些吃的东西,馒头,还有咸鸭蛋、蒜茄子……他最爱吃这些东西了,可是都被他扔到了水泡里。” 张来感到隽小流泪了。 “今年他过生日,我又去了南甸子,给他送去馒头、咸鸭蛋、蒜茄子,可是,又扔进了水泡里……不管他吃不吃,以后,他每年过生日,我都会给他送吃的。” “你是一个好人。” “其实,他已经是行尸走肉。给他送吃的,就如同给死人摆供品……” 张来的脑海里浮现出马明波的样子,他端正地坐在水泡前,举着一根柽柳枝,恶狠狠地说:“我在钓隽小……” 看来,他的大脑里还残留着“隽小”这个名字。 “他没疯的时候,一定很爱你。”张来说。 “其实,对我最好的男人不是他……” “是谁?” “这个人已经死了。” “死了?他叫什么?” “赵景川。” 张来一下就愣了。 隽小又讲起来: 当时,我跟我父母唱二人转,经常遇到一些臭男人骚扰。我们惹不起谁,只能躲着走。那些人就得寸进尺…… 走村串巷的戏班子太艰难了,尤其是……女孩子。 一次,我们到一个村子唱二人转,收场之后,我被村里的一个中年男人纠缠住了。他很粗壮,牙齿黑黄,满脸胡子|Qī-shū-ωǎng|。他喝醉了,抓住我的手不放——后来我听说,他是那个村的治保主任。 我爸爸吓坏了,苦苦央求那个人放了我们。爸爸站在那个人旁边,显得极其瘦小,我的眼泪“哗哗”流下来…… 当时,周围有很多村民在起哄。 那个人肆无忌惮,醉醺醺地说:“我包场,我包了这个小丫头,她必须到我家里去唱,否则你们都走不了。” 这时候,他就出现了。 他长得并不是很高大。他走上前来,低声对那个治保主任说:“你喝多了。放了她。” 那个人转头看了他一眼,骂起来:“你是谁?滚犊子!” 他就不说什么了,从背后拿出一个锛子,猛地朝那个治保主任的头上砸去。他下手非常狠,我看得出来,他根本不计后果,是往死里砸的。 那个治保主任惨叫一声,抱着流血的脑袋就窜了,四周看热闹的人也惊叫着跑散了。 他站在我跟前,一点都不惊慌,笑了笑说:“隽小,你快走吧。” 我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爸爸胆小怕事,连“谢谢”都没说,拉着我就急匆匆地走了。 再后来,我每到一个村子唱戏,都能看到他。 每次,他都站在看戏的人群之外,站在最高处,像个哨兵一样观察着四周。每次,我和他的目光碰到一起,他都远远地朝我笑笑。 我渐渐知道,他在暗中保护我——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一次,我实在过意不去,演出结束之后,跑到他跟前,对他说:“谢谢你帮助我。不过,我想告诉你,我已经……” 我想告诉他,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他却打断了我,说:“隽小,我喜欢你,但是,我根本没想过要娶你,我知道,我这辈子都配不上你。我看着你唱,就心满意足了……” 失常 13 说到这里,隽小突然对张来说:“你捡的那个手机,就是他的。” 张来猛地抬起头,看她。 这个诡秘的手机陡然和一个已经死去一年多的变态杀人犯挂上了钩,张来的心一下就悬空了。 接着,他马上又想到了《盾牌》里的演职人员表,终于触摸到了一股冷森森的鬼气。 11 道具仓库 剧团招了几个新演员,张来和隽小负责带他们练功。 评剧团的大门前,是一条很深的胡同。张来走在这条安静的胡同里,陡然又想起了隽小说的那件事: 八马朝前走 五子点状元 他身上“刷”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丑陋的老赵头坐在收发室里抽烟。 收发室里有床,有炉灶,还有一张为来访客人登记的办公桌,桌子上堆着一些信。这么多年来,老赵头带着白痴儿子就生活在这十平方米里。 收发室里有一股不好闻的气味,从取信的窗口散发出来。 “老赵头,有我的信吗?” “没有。”老赵头说。 张来就走了过去。 他知道不可能有他的信,这是他跟老赵头打招呼的一种方式。 走进练功房,张来看见隽小已经开始带那几个新来的演员练功了,有的在劈叉,有的在弯腰,有的在舞扇子…… 隽小看见了他,说:“张来,我正找你呢。” “有事?” 她看了看四周的人,支吾地说:“……晚上再说吧,我请你吃饭。” “还是我请你吧。” 下班之后,他对隽小说:“你想吃什么?” “别出去了,咱们就在食堂吃吧。” “你为我省钱哪?” “我吃完饭不敢回来……” 这时候,乌堂已经为隽小安排了一间宿舍,她就住在剧团里。张三的家也是外乡的,她借了隽小的光,跟她住在一起。 “怎么了?” “最近,我总是怕……” “怕什么?”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说。” 食堂在一楼,很小,只有三张桌子,一个大师傅。 平时,大家中午都在这里吃工作餐,很热闹。晚上,剧团里的人都回家了,只有几个家不在本地的职工在这里吃。 张来跟隽小走向食堂的时候,被乌堂团长看见了。他上楼。 张来一下感到很不舒服。 在一个单位里,假如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尽管这种事不会被任何人亲眼看见,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绝不会错。 张来知道隽小是团长的人。 这块肥肉早就是人家碗里的了,他只是时常看一看而已,咽也只能咽自己的口水。 乌堂能让她唱主角,能让她到省里汇演,能让她在方圆一百里红起来,能给她多一点奖金……也就这么多了。 隽小的要求也不高。她一辈子就爱这个,她只希望方圆一百里的老百姓都知道她的芳名——最重要的是,这方圆一百里包含着她家那个村…… 张来愣愣地看着乌堂,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隽小甜甜地叫了一声:“团长!” 乌堂平易近人地说:“张来,你也不回家吃了?” “啊,今天我那个……” 乌堂根本不想听他嗦,已经慢慢走过去了。 这是张来最后一次见到乌堂——在乌堂彻底变成精神病之前。 当时,乌堂正常极了,看不出精神上有一点问题。 张来有点替团长惋惜。他原来在文联当秘书长,去年刚调到评剧团任团长。他除了跟几个年轻女演员有一腿,应该算是一个好团长,对职工很关心,也很有魄力。这个不景气的剧团如果没有他,早散伙了。 张来跟隽小要了两份饭菜,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他低头就吃,隽小却一直望着窗外。 “你怎么不吃?” “张来,我最近发现了一件很吓人的事……” “什么事?” “昨天,咱们演出的时候,我看见了赵景川……” 张来一下就停止了咀嚼,她的话让张来陡然想起了《盾牌》的演职表! “是他吗?” “就是他。他坐在最后一排,朝我笑……尽管后面很黑,可我肯定那就是他。他的笑我太熟悉了。” 张来忽然想起,昨晚演出,唱到梁山伯和祝英台“十八里相送”看见一座庙的时候,隽小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最后的观众,竟然停了唱。 当时,他以为她是忘了词了。 “我越想越害怕……”隽小一边说一边抖。 张来没有对她说那个电视剧的事,他不想再雪上加霜。 “他已经死了,你看见的是一个跟他很像的人而已。”他说。 “还有,我晚上睡觉的时候,总听见隔壁有动静……” 她的宿舍隔壁是道具仓库。 “什么动静?” “好像有人在那里叨咕什么……” “你是出现了幻觉。” “不是!有一天,我悄悄推开门,看见了一个人影……” 张来一下就想到了那张丑陋的脸,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隽小眼巴巴地看着他说:“今晚,张三回老家了,就剩下了我一个人……” 失常 14 他不知道隽小是什么意思——她总不会希望他陪她睡吧? “你跟我去看看,那房子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来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吃了饭,天已经黑下来。 张来跟隽小上了楼。 宿舍在三楼,最高一层。道具仓库当然也在三楼。 平时,只有隽小和张三两个人住在剧团里。现在,空荡荡的三楼只剩下隽小一个人了。 隽小掏出了道具仓库的钥匙,递给张来,然后,她就站在宿舍门前不敢朝前走了。 楼道里很昏暗,只有头顶的一盏灯亮着,前面窄仄的楼道渐渐暗下去,最后就是一片漆黑了。 张来的影子铺在地上,越来越长。他踩着影子一步步走过去。 到了道具仓库的门前,他回过头,看见隽小正定定地看着他。在灯光下,她的脸是青白色。 他是为她撑腰的男人,他总不能说:“隽小,你过来,跟我一起进去,我怕……” 他硬着头皮打开了道具仓库的门。 里面一片漆黑。 他知道这里面堆放着什么东西,有唱戏用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有小桥流水人家布景,有各个朝代的服饰,有一些损坏的舞台灯,有一些乐器——锣、鼓、镲、檀板、二胡、蝴蝶琴、呱嗒板、唢呐…… 一股奇怪的味道扑鼻而来,有灰尘味,有堆放多年的服装味,有胡琴的松香味…… 他一只手扶门框一只手在墙上摸索开关。他必须赶快打开灯。 可是,他摸索了半天竟然找不到那个开关。 他的手顺着墙朝里摸,一点点踏进了门里。 那扇陈旧的门毫无声息地关上了。他的头发一下就竖起来! 他正想着拉开门跑出去,手却摸到了电灯开关——谢天谢地! 他揿了一下,没亮。 他的腿一下就软了。这时候,他听见有个锣“哐”地响了一声,吓得他一哆嗦——那绝不是老鼠弄出的声音,那是一个人在敲! 接着,他就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说:“八马朝前走……” 他想喊隽小,但是,他喉咙干燥,发不出声音。 那个声音又说:“五子点状元……” 一个人影闪现出来,像一个噩梦。 张来应该被吓得昏厥过去,可是,他却保持着异常的清醒。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永远不糊涂,比如喝酒,他喝再多都不会神志不清,干遭罪。他总想,像他这种人,临死的时候一定是最痛苦的。 那个人影慢慢地走近了他。 这个道具仓库很少有人来。马明波就像一个老鼠,竟然钻进了这里——他女朋友隽小的隔壁! 现在,张来看不清他的脸。 他继续说道:“风马牛相及,首尾九连环……” 这次张来听清楚了,面前这个人不是马明波,而是乌堂! 他走到张来面前,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机,打着了。黑暗中,那小小的火苗映出他苍白的脸。他的眼睛躲开火苗,朝张来直直地看过来。 “是你?” 张来颤巍巍地说:“是我,团长。” “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张来正想问他:你来这里干什么?可人家是团长,他这样问可以,张来这样问就是造次了。 “我听隽小说,这房间……团长,我刚才听你好像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你问这个干什么!”乌堂突然甩灭了打火机——是打火机太热了,烫了他的手。他的话显然有些生气。 “隽小……她们说,看见这个房间夜里有人影儿……我就来看看。”张来说“她们”,听起来好像是指隽小和张三两个人。这样避嫌。 “我夜里经常到这里转一转。她们怎么能认不出我来呢?我这个身材,离多远都能认出来啊。” 张来忽然想,难道那个神秘手机里的声音是乌堂?这个秘密埋了很多层,转了很多弯,他彻底糊涂了。 这时候,团长已经拉开门,慢悠悠地走出去。 接着,张来听见了隽小的一声惊叫。 他跑出去,看见隽小软软地躺在走廊的水泥地上。团长走过了她,木木地下楼了。 他抱起隽小,用力抠她的人中。她的皮肤是那样娇嫩。 她悠悠醒转,气若游丝地说:“他……” 这段时间,乌堂若隐若现地露出了一些疯癫的迹象,但是大家没有发觉。 现在,他彻底疯掉了。 第二天下午,文化局来了人,召开紧急会议,宣布由副团长临时担任评剧团团长一职。 副团长姓赵。不过,他跟老赵头不是亲戚。 散会之后,大家都回家了。 隽小在楼梯口看见了张来,他下楼,她上楼。 她说:“张来,我想在外面租个房子,我不想在剧团里住下去了。” 张来说:“乌堂一直潜藏着精神病,现在真相大白了——道具仓库里那个人影儿就是他。你工资不高,我觉得你没必要担负那笔租房费。就住在剧团里吧,过几天,张三就回来了。” 隽小低头想了半天,拿不定主意。 “有什么情况,你就找我。” 她抬头看张来,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失常 15 张来突然想起了那两句口诀:“我听见,团长那天嘀咕的话里,除了八马朝前走,五子点状元,还有两句。” “是什么?”隽小显然对这稀奇古怪的话更恐惧。 “好像是——风马牛相及,什么……九连环。” “九连环?” “对了,好像是首尾九连环。” “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是不是哪出戏的唱词?” “没听过呀。” “以前,你有没有听团长说过这两句话?” “人家是团长,我跟他接触也不多,我怎么能听过呢?”隽小不高兴地反问他。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说话有点冒昧,急忙说:“隽小,我发现一个问题,马明波疯前说的那两句话,好像和这两句话有点联系。” 隽小低下头,皱着眉嘀咕了半天,说:“怎么排列都没有什么含义。” “至少,它们都是五个字,又都是一个韵。” “嗯。” “好像是同一个口诀里的。” “可是,他们两个人为什么说的是同一个口诀呢?” 张来心里说:因为一个是你原来的男朋友,一个是你现在的情人! 12 脸 这天下了班,大家都走了之后,隽小一直在大门外徘徊魂不守舍,好像在等什么人。 门房里有一双阴森的眼睛,一直在监视着她。 这双眼睛长在一张丑陋的脸上。 终于,隽小的电话响了,她和对方低声说了两句,就挂了。不一会儿,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停在她身旁。她钻进去,车就开走了。 开车的是舒切尔亚麻纺织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屠中山。 这个公司是全县效益最好的企业,加工亚麻布料,出口韩国。 你刚才一定反复看过那个《盾牌》的片尾字幕,对了,这个公司就是赞助单位之一。 屠中山很年轻,年龄比张来大不了几岁,他刚刚上任一年多。原来的那个总经理因为贪污被检察机关立案调查,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如今,屠中山是大红人,县里的高层领导都对他很恭敬。这个县很穷,两条主街的马路都是他出钱修的。 屠中山驾车走在他修的路上,心情十分舒畅。 他们出了城,一直朝前行驶,转眼就到了南甸子。 屠中山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车灯就灭了,黑色的轿车藏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这是他第三次带隽小来这里了。 他喜欢在这里跟隽小偷情。两旁是一望无际的柽柳,公路上没有一辆车,四周没有一个人…… 两个人在车里折腾了大约半个钟头,终于坐起来。 屠中山点着了一根烟,大口大口地抽。 隽小望着车窗外,好像流泪了。 他转过头来,说:“你怎么了?” 隽小低声说:“没怎么。” 他揿灭烟头,轻轻把隽小搂在怀里,说:“最近,我准备在富豪花园给你租一个房子,以后,你就不用住在剧团里了,而且,我们在一起也……方便多了。” 隽小没有说话。 “你不高兴吗?” 隽小突然说:“我感觉好像有点不对头!” “怎么不对头?” “车外面好像有人……” “胡说,这地方哪来的人!” “有声音,我不骗你!” 屠中山紧张地朝外看了看,一张黑糊糊的脸紧贴着他这一侧的车窗,从下面一点点露出来,他的头发很长,乱蓬蓬的。屠中山吓得猛地一哆嗦。 那张脸嘶哑地说:“你走错路了……”然后,又一点点降下去,不见了。 13 查 证 张来决定扔掉这个诡秘的手机。 他把它装进口袋里,又来到了那条人行道上。 天依然阴着。 他慢悠悠地朝前走着。而此时,那个马明波端正地坐在荒凉的南甸子,举着柽柳枝,不知在钓什么。 没有人知道他吃什么。 没有人去想他如何度过那一个个凄冷的漫长的黑夜。 没有人去想他着凉怎么办。 没有人去想他感不感冒。 没有人去想他的大脑里日日夜夜显现的是什么恐怖的场景。 没有人去想这个世界在他的眼里是什么样子…… 张来把那个手机轻轻放在人行道上,然后走开,坐在很远的路边,观察。 人行道上没有人,空空荡荡。那个手机在阳光下闪着乌黑的光,静静看着天空。 一个穿灯笼裤的小男孩跑过来。张来紧紧看着他。 他跑到手机跟前,好像根本没看见,径直就跑过去了,越跑越远。 张来继续等。 有一对情人走了过来。那个男人很高大,女孩很弱小,男人搂着那个女孩,卿卿我我地说着什么。 那个女孩一直在低头听,她首先看见了那个手机。 张来急忙把头转了过来——他们发现了手机之后,一定会抬头张望,看有没有人注意他们。 过了一会儿,张来闲闲地转过头去,看见那两个情人已经走过了那个手机,一边互相说着什么,一边回头朝那个手机看。 失常 16 他们竟然没有捡。 又过了半天,走过来一个很酷的小伙子,他一边走一边举着手机说着什么。他的手机很漂亮,是女式的。毫无疑问,他看见了地上的手机,可是,他没有停止通话,大大咧咧地踢了那手机一脚,继续打电话。 张来泄气了,他走过去,鬼鬼祟祟地把手机捡起来,装进口袋里,同时下意识地抬起头,四下看了看——竟然有两双眼睛从一棵树后露出来。 是刚才那一对情人。 张来快步走开了。 八马朝前走,五子点状元…… 风马牛相及,首尾九连环…… 张来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这几句不知含义的话,越害怕越赶不掉。 这天下午,他离开单位,向移动电话营业厅走去。他要查查这个手机登记的机主是谁。 移动电话营业厅和剧团隔两条街。在红铜县,这个距离已经算很远了,因为红铜县南北只有三条主要街道。 自行车川流不息,杂乱的铃声在他身前身后不停地响。马路上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偶尔走过农民的马车,钉了马掌的蹄子敲在柏油路上,很响:“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天很蓝,太阳有点晃眼。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走。手机装在他夹克的口袋里,很沉重。 他忽然很怀念从前的时光。准确地说,就是捡到这个手机之前的日子。 那时候,他的日子多幸福啊,吃得饱,睡得香,一个人无牵无挂。周末不起床,一直酣睡,直到被鸟儿叫醒。出门,晒晒太阳,心中有爱情…… 雷鸣从移动电话营业厅的玻璃门里走出来,张来躲闪了一下,没让他发现自己。 他对雷鸣有点敌意。因为,他听说这家伙最近一直在跟隽小套近乎。 雷鸣长得很帅气,但是,这家伙好高骛远,几乎很少上班,天天扬言在做大生意,就是不见他腰包鼓起来。有一次,这哥们儿混背了,还跟张来借过一笔钱,拖了一年才还。 不过,他最近倒是经常出现在单位里,形影不离地围着隽小转。 张来走进移动电话营业厅,来到交费的窗口,报上了这个老手机的号码。 那个瘦瘦的女人“啪啪啪”地输进了电脑:“隽小,对吗?” 张来的心一沉,说:“……是。” “你交多少?”这里的手机话费都是预先买的。 “请问,这个号上次是谁交的话费?” “这个我不知道。” “是男的还是女的?” “交话费的人这么多,我们不可能记得住。” “谢谢……” 张来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 隽小! 为什么是隽小? 他想到这里,差点摔了一跤。门口的台阶破坏了一处,水泥被踩掉了,露出了砖。他踉跄一下,跳到了平地上。 地上扔着一个断了线的风筝,是蝴蝶。他只是看了看,立即走开了。 现在,他不敢再捡任何东西了。 14 谁捡到谁倒霉 隽小搬出了剧团宿舍,搬进了小城北郊的高档住宅区——富豪花园。 她的全部工资都不够付房租的。 很快,张来就听到了风言风语:隽小跟屠中山好上了。他忽然想,隽小演戏的时候,看见赵景川坐在最后一排朝她笑,那一定是看错了,那个朝她笑的人也许是屠总经理。 这个周日,隽小竟然约张来到那个新房去。 如果是过去,他会很兴奋,可现在他却有些忐忑不安。 他带上那个老手机,骑上自行车,来到了北郊。 进了富豪花园之后,张来四处看了看,满眼红花绿草,稀稀拉拉的几栋小型别墅,显得很珍贵。那房子都是雪白色,像童话一样。 他顺利地找到了隽小的房子。 一进门,是一个宽大的客厅,中间摆着一个楠木桌,铺着中式的桌幔,紫色。桌上是细长的捷克贴金水晶瓶,还有五彩缤纷的蜡烛。墙上的装饰画,是一条爱玛仕丝巾,图案是一个非洲男孩。墙角放一个铁制的堂·吉诃德像。 朝楼上望去,楼上有点黑,他影影绰绰看见二楼的墙上挂着一件清朝绣衣。 张来觉得,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很可爱,就是觉得那件清朝绣衣有点吓人。 他坐下来之后,隽小倒了两杯西班牙红酒端过来,也坐了。她穿的好像是一身睡衣,软软的,颜色很鲜嫩,露出雪白的胳膊和胸口。 张来一直期待她主动提起那个手机,并且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是,她却只字不提。 两个人闲闲地聊了一阵子,隽小突然说:“赵景川来了。” 张来愣了一下:“赵景川?” “我看见了他。”说到这里,隽小朝楼上望去,“就在那里……” 张来顺着楼梯朝上看,二楼黑洞洞的,那件清朝绣衣就像一个人,在等待谁上去。他(她)没有脑袋,没有手,没有脚。 张来的身上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昨夜,我上卫生间,抬头看见赵景川站在二楼上,朝我笑。”她继续说。 “你是看花眼了……” “肯定是他!而且,我看见他穿上了我那件清朝绣衣,朝我笑。” 失常 17 张来四下看了看,说:“这房子太空旷了,你应该让你家里什么人过来,陪你一起住。” “这房子不是我的……不方便。” 是的,这是屠中山给她租的房子,人家花了一筐筐的钱,隔三差五人家就要来享受享受 ,你把七大姑八大姨都弄来,那算怎么回事? 静默了一阵子,张来又朝楼上看去,那件清朝绣衣仍然死气沉沉地盯着他。 隽小也顺着他的眼光看上去。 “你应该把它摘下来。” “你说的是那件衣服?” “是啊。” “我不敢摘。送给我这件绣衣的人说,它辟邪。” “那你怎么还看见他朝你笑呢?” “我想,我要是摘了这件绣衣,那他就会走下来了……” 张来想了想,突然说:“隽小,我问你一件事。” “你说。” 他慢慢掏出了那个恐怖的手机。她愣了一下,接着露出很排斥的表情。 “你对我说,这个手机是赵景川的,可是我到移动电话营业厅去查询……” 她打断了他:“可是,你却发现机主是我,对吗?” “是啊。” 她叹了口气说:“没错儿,机主就是我。那次,赵景川找到我,说他想买个手机,可是他没有身份证,我就把身份证借给他了。” “他死了之后,这手机应该落在警察手里啊?” “他出事之前,把这个手机给了我。” “可是,为什么我捡到了它?” “对不起,前不久我把它扔了……” “你扔它干什么?” “我觉得这个手机有鬼气……” “鬼气?” “晚上,我经常接到一个电话,好像是一个小孩的声音,每次都对我说——你快疯了……” “这事我也遇到过啊!” “而且关机也不顶事,到了半夜它就自己开机了。” “零点开机不是你设置的?” “不是我。” “那就怪了。” 隽小暗淡地说:“这是赵景川的遗物……”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个手机是你扔的呢?” “想不到这么巧,竟然是你把它捡到了,我一直觉得挺对不起你……” 张来无言了。 隽小抱歉地看了看他,说:“你把它扔了吧,里面存的话费反正也不多了。” “扔到哪儿?” “最好扔到他自杀的那片葵花地去。” “为什么?” “还给他。” “没必要吧?扔进路边的垃圾筒不就完了吗?” “可是,那样的话它肯定还会落在别人手里,谁捡到它谁倒霉。” “也是……” “我陪你一起去。手机是我的,这件事本应该由我做的。” 第二天,张来就和隽小骑自行车来到了向阳乡,来到了赵景川自杀的那片葵花地。 这里离县城只有几里路。 张来把那个手机扔在了郁郁葱葱的草丛里,然后和隽小像逃一样离开了。 15 长长的指甲 这天,隽小让张来陪她去看看马明波。 早晨,张来醒来时,离见面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朝外看看,太阳很好,天气响晴。只是草木不那么绿了,已经变得发黄,秋天了。天很高,云很淡,正是一个想心事的季节。 他赖在床上,思前想后。 那个手机扔掉了,他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再没有发生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他把心情引向灿烂——他想隽小那白嫩的脖子、前胸、胳膊。 他突然向自己提出一个极其严峻的问题:假如,隽小答应嫁给你,你会娶她吗? 这是个很折磨人的问题,他把吃早点的时间都搭在了里面。 她跟人睡过觉。 假如,她跟人睡过觉,可是他不知道,那就没事了。问题是,不但他知道,大家都知道,而且大家都知道他知道,他想装不知道都不行。 假如,她仅仅是和原来的男朋友睡过觉,他也许还不太介意。可是,睡她的人是单位的头儿。 假如,她仅仅是跟头儿睡过觉,那他也许还会为她找到一个借口——她是为了在剧团站稳脚,是为了事业,是一种不得已的付出…… 可是,她现在又跟这个屠中山睡了觉…… 想啊想啊,最后,张来的决定令他自己都大吃一惊: 娶了她! 只要结婚以后她不出墙就行了! ……这仅仅是想一想而已。她之所以经常约张来说说话,帮帮忙,那是因为,他是一个好人。他清楚,这种关系离爱情远着呢。 假如她真嫁给自己…… 他忽然又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假如她真嫁给你,你敢娶她吗? 是啊,马明波跟她谈恋爱,得了精神病;乌堂跟她相好,也得了精神病…… 当然,那两个人得精神病,不是她的过错,可是,这些事让张来感到,她是一个不祥的女人…… 张来出了门,来到那个粥店前,等隽小。他们约好了在这里见面。 隽小还没有来。 他又看见了那个公共电话。 不管赵景川是不是又回来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天午夜,有人用这个公共电话给他打过电话。它身上层层叠叠的指纹中,有那个人的指纹。 失常 18 或者,他没有指纹? 隽小迟到了三分钟。也许是张来的表快一点。 他们一起向南甸子进发。张来骑自行车,驮她。 她上车的时候,扶了他的腰一下。她的手很软,他的身体像过了电一样,半天都在回味,差点撞到一只觅食的鸡。 一直朝南走。 又一次经过那一排排小商店、小饭馆、小旅店。 又一次经过郊区农民种菜的暖棚。 又一次经过已经停产的玻璃厂。 又一次经过那孤单的敬老院…… 终于看到了南甸子。一丛丛的碱草都泛黄了,就像哭干的眼睛。乌鸦依然在“嘎嘎”地叫。 张来和隽小下了自行车步行。他看了看隽小,她不停地朝路两旁张望,神情有点黯然。 “他能在哪儿呢?” “别急,找找。” 他们在公路上来回走了几趟,终于看见了那个精神病。他还是双手举着一根树枝,在水泡上钓着什么。 张来把自行车支好,跟隽小一起走过去。 他们站在那个精神病面前的时候,他头都不抬一下。他的头发和胡子都很长,沾满尘土和草屑。 隽小蹲在他对面,没有说话,静静看着他。 那个精神病坐如钟,神态极其专注。 那水泡都腐臭了,呈绿色。微风吹过来,它没有一丝一毫的波纹,就像固体一样死板。上面浮着尘土、草叶、鸟粪。 隽小的眼眶终于湿了。 “明波……” 那个精神病好像聋子一样。 “你还记得吗?我是隽小啊。” 张来观察着她,她的神态有点痴:“……你还记得吗?我们在向阳乡寄宿,放假一起回村子,两旁那大片大片的高粱,满世界都是绿色,满世界都是清香,路上除了我俩没有一个人。我说,我害怕,你就拉起我的手,嘿嘿嘿地笑我胆子小……” 马明波紧紧盯着水面,似乎他要钓的东西就要浮出水面了。 “你还记得我给你送的咸鸭蛋吗?你说特别好吃……” 马明波依然无动于衷。 隽小终于哭出声来:“是谁害了你呀!你说呀!” 张来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隽小的肩,小声说:“隽小,你别难过,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就像一棵树。” 隽小终于停止了哭泣,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指甲刀,抽噎着说:“明波,来,我给你剪剪指甲,好吗?” 这句话让张来的心有点酸。 他看了看那个精神病的手,十个指甲都很长。 隽小慢慢走过去,轻轻去牵那个精神病的手。 那个精神病没有爆炸,他转过头,无助地看着隽小,死死抓着那根树枝,不放手。 隽小轻柔地说:“先把树枝放下,剪完指甲,你再拿起来。” 精神病依然看隽小,依然不放手。 隽小用力掰开他的一只手,拉到怀里来,他的另一只手死死抓着树枝。 精神病的手很污秽,黑黢黢的,裂了无数的口子。隽小轻轻地剪着,就像对待一个孩子。指甲被剪断的声音很清脆:“啪,啪,啪……” 隽小把一只手剪完之后,让他用这只手抓树枝,替换下另一只手,继续剪…… 终于,她把他的指甲都剪完了,然后,坐在他身旁,静静看他。 他不再看水泡了,直直地看隽小。 “想起我来了吗?”隽小的眼光里生出了几分期待。 他还是那样看着她。 “隽小,我是隽小……” 精神病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张来叹口气,说:“隽小,他不可能明白了。” “风马牛相及。”精神病突然说。 隽小愣愣地看他。 张来一下感到无比诡秘——因为这是乌堂疯了之后说的话。难道乌堂和这个马明波都是因一个秘密疯掉的? “首尾九连环。”精神病又说。 突然,他哆嗦起来,直直盯着隽小,眼神充满了恐惧。 张来知道,这时候,精神病一恐惧就要使用暴力了,他大声喊:“隽小快躲开!” 已经晚了,精神病已经举起手中的树枝,猛地朝隽小砸下去。张来听见隽小尖叫了一声。 他急忙扑过去,死死抓住那根树枝。精神病号叫着,跟他争抢树枝,他的眼睛一直惊恐地看着隽小。 隽小终于爬起来,站到了几十米远的安全地带。 张来放开手,跳到了隽小的旁边。 他坐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还在看隽小。 刚才,张来跟这个精神病搏斗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尽管他拼了全力,可是,他的体力已经十分虚弱。 他长期处于饥饿状态,长期得不到什么营养,长期得不到良好的睡眠…… 隽小远远地看着他。 这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如果不疯,那么他就是她的配偶,他就会和她相伴终生…… “你快疯了!”疯子大声喊道,不知道是说张来,还是说隽小。 “走吧。”张来低声说。 隽小没说话。 “走吧。”张来的声音大了些。 隽小回过神,转头朝他,说:“张来,谢谢你啊。” 失常 19 这有什么。” 他说完,转身朝公路走去,隽小跟在他后面。 到了公路上,他推上了自行车,听见隽小在他身后小声说:“张来,他还在看我……” 他转头看去,那个精神病果然还在柽柳旁直直地朝他们望着。 16 VCD 回到城里,张来和隽小推着自行车走。 “哟,你的脖子破了。”隽小说。 他摸了摸,果然摸到了血。他和那个精神病搏斗的时候,他的指甲抓破了他。 “到药店买点药吧?”隽小心疼地说。 “破了点皮,没事的。” “精神病的指甲长得比正常人快。疯长。” “我还真不知道。” 路边有一家音像店,一人高的大音箱里放着流行歌曲,节奏震天响。张来停下,说:“隽小,也许你说得对,那个赵景川也许……真的回来了。” “你发现什么了?” “那部《盾牌》你看了吧?” “看了。” “黄二奎那一集你也看了?” “就那一集我没看,那天我妈妈生病了,我送她去医院了。” “在那一集的群众演员名单里,我看见了赵景川的名字!” 隽小皱眉想了想,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 “群众演员只是在戏中一闪而过,甚至都没有台词。我怀疑这个赵景川在这个电视剧中露了一下头,但是我不知道哪个是他。可能是剧中农贸市场一个卖菜的,可能是一个开拖拉机的司机,可能是从镜头里匆匆走过的一个乡政府工作人员,可能是蹲在村口抽烟的一个农民……” “能不能是重名?” “我想到音像店看看,有没有这个电视剧的VCD,如果有的话,你从头至尾仔细看一下,到底有没有他。” “……好吧。” 张来走进了音像店。 店里人很多,都是十七八岁的孩子,在寻找他们偶像的作品。 他在他们中间挤来挤去,终于没找到那个《盾牌》的VCD光碟,失望地走出来。他对隽小说:“你先回去吧,我再到别的店找找。” “你找到的话,立即给我打电话。” “好的。” 隽小就回去了,张来一个人在街上转悠。 他跑了几家音像店,都一无所获,最后,他竟然在一家很小的书店发现了它! 它摆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 封面中心,是几个公安人员的高大形象,帽徽熠熠闪光。封面一角有几个阴暗的罪犯嘴脸,有红红的血。 那一刻,他的心激动得“怦怦怦”乱跳。他似乎锁定了赵景川的阴魂。 张来直接来到了富豪花园,揿响了隽小那个小别墅的门铃。 过了好半天,门才被打开。竟然是雷鸣。 两个男人同时愣了一下。 “你来……找隽小?” “是啊。” “她出去买菜了。你进来吗?” 张来从雷鸣的口气里听出,他就像是这个房子的主人。难道,他已经跟隽小好上了?他蓦地后悔起来,觉得自己动手迟了。 “算了,我不进去了。” “你是不是找她有事?” “有事。她回来,你让她给我打个电话。” “好吧。” 然后,张来转身就走了,走出了很远,才听见雷鸣关门的声音——他似乎一直在背后看着张来。 你进来吗? 这句话伤害了张来的自尊心,他恨恨地想:有什么了不起?即使你已经是隽小的男朋友了,也称不上是这个房子的主人。就是隽小,也只不过是这个房子的过客而已,钱是屠总经理出的。就是屠总经理,也不过是这个房子的租户,房子是人家房东的…… 他变得像一个小孩子一般计较。 他相信,雷鸣跟隽小的超越同事的关系刚刚开始。也许,他还有一线希望。 晚上,隽小就给张来打电话了。 “你买到那个《盾牌》的VCD光碟了吗?” “买到了。我现在就去你那里吧?” 隽小似乎有点犹豫。 “不方便吗?” “好,你来吧。” 张来又一次来到了富豪花园。 隽小还是穿着那身软软的睡衣。两个人走向客厅的时候,张来看到她那丰满的臀部轻轻摆动着,十分性感,他更恨雷鸣了。 两个人坐下后,隽小说:“你白天来过一次吧?” “是啊,你不在。”他没有提雷鸣。 粉红色的灯光,柔和地照着她雪白的脖子和胳膊,美丽到了极致,张来不敢再看第二眼。 她一边查看张来带来的光碟一边说:“你觉得雷鸣这个人怎么样?” “挺好的啊,你是不是跟他……” “八字还没一撇呢。不过,他对我很好,经常来看看我。” 张来看到桌子上有一大束红红的玫瑰,散发着幽雅、浪漫的香气。他想,这一定是雷鸣的心意了。 “不管谁对我好,我都会很珍惜。”她又说。 “他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张来发现自己有点恶毒——在大家的眼中,雷鸣最大的毛病就是整日东跑西颠,没谱。他竟然点他的死穴!接着,他又补充道:“他是不是做什么大生意?” 失常 20 “他就是那种人,你也了解,心比天还高。我也不知道他天天忙什么。” “心高好啊,总比庸庸碌碌胸无大志强——就像我。” “你不是很好吗?” “有什么好……”他竟然有点腼腆了。 突然,张来抬头四下看了看,然后不自然地笑着问:“他是不是还在这里?” “他早就走了。” “可是,我怎么总觉得这房子里还有一个人?” 隽小四下看看,恐惧地说:“没有啊。” 张来并不信任,他继续观察。终于,他的目光又顺着那个楼梯爬上去,落在了黑糊糊的二楼上,他又看见了那件清朝绣衣。 那是一件女人的绣衣。 “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没有。” “那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也没有。没事儿,是我太疑神疑鬼了。” “不……” “怎么了?” “你进来之前,我就感觉这房子里还有一个人……” 张来警觉地站起来,壮着胆在房子里转了转,没发现任何情况。 他回来坐下,说:“没什么。开始看吧。” 隽小把光碟塞进影碟机,然后拿着遥控器回到椅子前坐下:“我有点怕……” “怕什么?” “我怕……真的看到他。” 张来把遥控器接过来,按了“播放”命令。 猛地一声巨响,音乐像发疯了一样满房间乱窜。隽小惊恐地看了看他。他急忙把音量调小。 《盾牌》第十三集开始了。 张来和隽小紧紧盯着屏幕。 ——几个村民蹲在墙根下谈论着什么,镜头照的是他们的背部。他们当然是群众演员。 “有个变态杀人犯,最近流窜到了咱们这一带……”一个穿黄上衣的村民说。 “你怎么知道?” “我在村部看见了通缉令。听说,这家伙已经杀了三个人,都是精神病,公安都抓不着他!” 张来忽然想,假如这个穿黄上衣的群众演员就是赵景川本人,那可太恐怖了! 镜头推移,终于转到了这几个村民的正面。张来紧张地看了看隽小,她专注地看着屏幕,没什么反应。 不是。 接着,就是关于黄二奎的情节了。 黄二奎穿着一条牛仔裤,一件皱巴巴的灰西服,晃晃荡荡地走在村道上。 远远走过来一辆马车,拉着刚刚收割的麦子,上面坐着一个赶车人。他穿着一件红背心,一条草绿的军裤,戴着大大的草帽,遮住了半张脸…… 张来低声说:“隽小,你注意这个赶车人。” 隽小紧紧盯着电视机。 终于,她摇了摇脑袋。 一次,黄二奎在街上偷东西,被人追赶,他像一条发疯的狗,拼命奔逃,撞翻了几个水果摊,又撞倒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那个骑自行车的人爬起来,木木地看这场追逐…… “看看这个人!”张来说完,紧张地看隽小,隽小紧张地看屏幕…… 最后,她又摇了摇头。 黄二奎要杀人了,他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快步走向贾德家。 路边,有两个人在下棋。 “注意这两个人……”张来说。 这两个人只是在镜头里一晃而过。隽小好像没看清,她皱着眉回味着。张来立即拿起遥控器,倒了回来,重新播放。 这次隽小肯定地说:“他们都不是。” 最后,黄二奎躲进了野外的庄稼地里,这天傍晚,他在一片葵花地旁,撞见了赵景川的尸体…… 这时候,那片深邃的葵花地里,出现了一张脸,模模糊糊的,一闪即逝,在沉沉的夜色中,根本看不清五官。 这张脸出现的时候,张来感到隽小哆嗦了一下,但是,她没有说什么。 两个人继续看下去。 之后,画面里又出现过几个无足轻重的人,隽小一直摇头。 放完了,隽小一直没有发现赵景川。 张来又看了一遍群众演员表。 赵景川这个名字果真藏在那一大堆名字中。 张来好像在一群拥挤的人中,看到了一双阴冷的眼睛,这双眼睛穿过人群,死死地盯着他。他看不见他的身子,也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这双眼睛。尽管它不断被晃动的人群阻隔,但是,依然定定地盯着他…… 张来悬着的心渐渐放下了。看来,群众演员名单上的这个“赵景川”实属一个巧合了。 屏幕上已经是一片空白。可是,隽小好像还没有回过神来。 这个电视剧一定勾起了她对那个赵景川的回忆。他对隽小好,他总是站在最远的地方保护她,朝她微微地笑着…… 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张来又一次感觉到这个房子里还有一个人存在。 桌子四周摆着几个空椅子。 他看着那几个空椅子,突然打了个冷战:他们在电视里找不到赵景川,他也许就坐在其中一个空椅子上,跟他们一起看呢。 隽小把头转向张来,冷不丁说:“你把片子倒一下。” “哪一段?”他一下紧张起来。 “就是黄二奎发现赵景川尸体那一段。” 失常 21 他就把片子倒了回去。 黄二奎鬼鬼祟祟地在那片葵花地旁的草丛中奔走着,突然他停下了,瞪大了眼睛…… 张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安地看了隽小一眼。她死死盯着屏幕。 窗外有一只鸟又叫了起来,好像在哭丧一样:“嘎——嘎——” 画面里隐隐现出了一张模糊的脸,一晃就过去了…… 这张脸只出现了这一次。 这是一张没有任何交代的脸。 隽小说:“张来,你再,再放一遍……” 他明显听出她的声音在颤抖。 他又倒回去,重放。 他的手也抖得厉害。 那张脸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张来按了遥控器上的暂停键。那张脸就模模糊糊地固定在了屏幕上。 他黑糊糊地盯着张来和隽小。 张来看了看隽小。 隽小盯着那张脸,眼睛越来越大,终于惊叫了一声:“就是他!”声音就像猝然打破了一只瓷碗。 张来的心“哐当”一下就掉进了深渊。 17 同 居 那一夜,张来没有回家。 看完了那个光碟,隽小脸色苍白,像一茎秋天的草,在风中瑟瑟地抖。她说:“张来,求求你,把它扔掉……” 他从机器里取出这个鬼气森森的VCD,用力掰断,扔进了垃圾箱里。 赵景川就在这里面! 接着,隽小说:“张来,今晚你住在我这儿吧,我害怕……” 他想了想,说:“我睡客厅。” “不,你跟我一起睡卧室!” 他假装犹豫一下,说:“好吧。” 他说他睡客厅,实际上是充好汉。 他一直对二楼那件清朝绣衣感到惧怕。他可不想在黑暗中和它对视一夜。 在这样一个恐怖的夜里,跟一个心爱的柔弱的美丽的胆怯的女子睡一个房间,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他不敢奢望有什么桃花运,能听着她的鼻息入睡就是他最大的幸福了。 她起了身,走向一个房门,轻轻打开一条缝,身子在外面,把手伸进去,摸到开关,打开了灯。 她回身说:“来吧。” 他关掉了客厅的灯,然后快步走进了那间卧室。 这是一间很漂亮的卧室。墙壁是淡黄色,地上铺的是厚茸茸的地毯,走上去无声无息。 宽大的床上,悬挂着雪白的蚊帐,像月光一样流泻而下。 他想,这样的房子不可能有蚊子,那只是一种朦胧的间隔,把现实和梦分开。 他说:“我睡地毯上就行了。” 隽小给他抱来枕头和被子,说:“委屈你了。” “这是谁跟谁。”他说。 然后,隽小就钻进了那个巨大的蚊帐中。 他无意看了她一眼,蚊帐中的她,已经变得像梦一样朦胧。 “关灯吧。”她说。 他关了灯,躺下来。 月光从窗外淌进来,像蚊帐一样柔和。 房间里安静极了。 他没有听到隽小的鼻息,又强烈地感觉到了那个男人的存在。 “隽小,你说……” 隽小打断了他:“不提他,好吗?” 他就不说了。 他不知道这个小别墅到底有多少房间,不过,他看见有很多的门。那个男人也许就站在哪个房间里…… 那张模模糊糊的脸,在黑暗中看着他…… 隽小一直没有声响。 她可能是睡着了。 张来睡不着,他失眠了,怎么躺着都感到不舒服。 可是,他又不能总是翻过来翻过去。 他挺敏感,他怕隽小没睡着,误会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迷糊了。 他恍恍惚惚出现在南甸子上,走到了那个精神病面前。 都半夜了,他还坐在那里,举着一根树枝,在黑糊糊的水泡上钓什么。 “你到底在钓什么?” 好奇心害了无数的人,现在就轮到张来了。道理他知道,可他还是禁不住要问。 精神病抬起头来,双眼在黑暗中熠熠闪光:“你看,这水泡里有什么东西?” 他朝里面看了看,什么都没有。 “你再看!”精神病不满地说。 他探着脑袋,使劲看。 精神病突然伸手按住他的脖颈,猛地把他的头摁进了水泡里。他想叫,前半声叫了出来,后半声就被那污臭的水给堵住了。 精神病并不虚弱,他的力气极大,张来被他死死摁在水中,一点都动不了。他想,完了,这回该完蛋了。 他大口大口地喝水。那水很滑腻,很黏稠。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扬起头来,很快又被他摁下去…… 那一瞬间,张来看到了那张模模糊糊的脸,他在污水深处定定地看着他。 张来意识到:害死他的正是这个看不清面孔的人,而这个精神病只是他的工具。 他的肚子越来越大,他的嘴机械地一张一合…… 他一下醒了。 他感到肚子鼓胀胀,要撒尿。 他没有勇气一个人去卫生间。他想挨到天亮,可是,他知道这不可能,现在他已经挺不住了。 他不能叫醒隽小,让她跟他一起去。 Re: 失常 21 他是男人,她是女人。 另外,他跟她只是同事关系,是搭档。他让她陪着去撒尿,那太不像话了,那是性骚扰。 他必须一个人去。 他轻轻爬起来,推开门,无声地走向了卧室外。 客厅里很黑,落地窗帘的缝隙钻进一点月光来,却显得更鬼祟。 他慢慢朝卫生间走去。 这房子的门太多了,都紧紧关闭着,他真担心哪扇门突然打开,赵景川从里面木木地走出来…… 他下意识地朝二楼看了一眼,就看见了那件清朝绣衣。 这么黑,他不可能看见它。可是,绣衣真真切切地显现在黑暗中。它的上面似乎有金属缀物,幽幽闪着光。绣衣的轮廓被那鬼祟的光勾勒出来。看不到谁穿着它,绣衣的脖领之上、裤腿之下,是深深的黑暗。 他想退回卧室,但是,尿很急,要决堤了。他不再看那件清朝绣衣,快步走向卫生间。 他估计自己撒的尿至少有三公升。 刺耳的冲水声,把他吓得打了个激灵。他急匆匆地提上衬裤,走出卫生间,这时门响了。 “当当当。” 有人在外面敲门。那声音不疾不徐。 都快到凌晨了,谁在敲门?他吓傻了,喝了一声:“谁!” 门外没有回答,继续敲:“当当当。” 他马上意识到这不是他的家。他疾步走回卧室,对隽小说:“隽小,有人敲门!” 隽小一下就坐起来。她好像还没有从梦中完全清醒:“你是谁?” “我是张来。外面有人敲门!” 她猛地把枕头抓在怀里:“是他!” 他知道她说的“他”是谁。 “你去……看看吧。” “我不敢……” “那我去?” “你也别去,我不敢一个人在这里……” 他就在地毯上坐下来,继续听。 “当当当。”那声音还在响,丝毫不急躁。 他们都不说话。 “当当当。” “隽小——你开门!”那个人终于说话了。 隽小手足无措地说:“是屠总……” 《失常》PART2 拾捌:追根溯源 张来又不相信那张脸就是赵景川了。 它太模糊了,通过它怎么能断定是谁呢? 他一直在对隽小强调:那一集电视剧的群众演员表上出现了赵景川的名字,一定是他回来了……隽小一定是受了他过多的暗示,因此,她越看那张脸越像赵景川。 要弄清楚那张脸到底是谁,只能找到这部戏的导演,问问他。他对每一个镜头都太熟悉了,他一定知道。 这天,张来上班到了单位,就给县委宣传部的那个朋友打电话: “艾军,你跟《盾牌》那个导演还有没有联系?” “前些日子,我去省里,还去看过他。有事吗?” “我想问他一件事。” “问什么?” “我跟你说不清楚。你能把他的电话告诉我吗?” “没问题。” 得到了那个导演的手机号之后,张来就离开了单位。他不想让同事们听到这件事。 他一直来到他家门口的那家粥店,拿起那个公共电话。四周没有人,很安静。 “喂,是张则栋导演吗?” “我是。你是哪位呀?” “我是艾军的朋友。” 导演似乎想不起来谁是艾军了。 “红铜县委宣传部的那个艾军。” “噢噢,你有什么事?” “我想问您一下,您记不记得您拍《盾牌》时有个群众演员叫赵景川?” “记不得了。” “在第十三集里,黄二奎发现那个变态杀人犯的尸体时,葵花地里出现了一张脸……那个人是谁?” “脸?我怎么没注意?” “确实出现过一张脸。最后您好像也没有交代他是谁。” “你问这个干什么?” “这个人……很像我一个亲戚,失散多年了,我想找到他。您帮忙。” “我晚上再看看吧。” “我什么时候给您打电话?” “明天。” 张来急切地等待张则栋导演的消息。 他是最后的答案,最权威的答案。 那天夜里,隽小去打开门,屠中山走了进来。 张来像被钻进瓮中的贼一样尴尬。他听见隽小紧张地说:“屠大哥,我跟你说……” 屠中山不听她说,直接走到卧室来。张来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看着屠中山,不自然地说:“我是隽小的同事……” 这个屠中山在红铜县是个大人物,这是张来第一次见到他。他并不像张来想的那样大腹便便,红光满面。他长得很单薄,穿着一身很朴素的衣服。 他冷冷地看了张来一眼,眼睛里露出一种很难琢磨的光,然后,他转身走了。 “屠大哥……”隽小追上去。 屠中山淡淡地说:“我跟几个朋友打麻将,刚打完,开车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你。没事儿,我走了。” 他就走了。 隽小一肚子话咽了回去。她面对门板愣了半天神…… 第二天,张来又给张则栋导演打电话了。 这次,他用的是隽小的手机——中午,大家都去食堂吃饭了,只有他和隽小在练功房里。 “张则栋导演,你好。是我,艾军的朋友。” “昨晚我看了,确实有一个这样的镜头。时间太久了,我也想不起是谁了。按理说,这样的镜头,做后期的时候,应该剪掉,不知怎么就漏了。” 张来呆呆地举着电话,不知道说什么了。 导演都不知道那是谁,看来,这将是一个永久的谜了。 他放下电话,隽小急切地问:“他说那是谁?” 他呆呆地摇了摇头。 拾玖:半身不遂 张来想,屠中山一定认为,他碰了他的女人,因此,他肯定要报复。 他怎么都不会相信,那一夜张来和隽小清白无染。 为了这个女人,屠中山花了那么多血本,绝不会善罢甘休。 从此,张来开始提心吊胆,总想:他会不会雇佣黑社会,把自己干掉呢? 在单位里,隽小有点疏远张来了。 张来想,也许是因为,那一夜他撞见了屠中山,她不好意思。或者,是因为屠中山那夜撞见了他,她害怕了,不敢再接近他……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张来主动对隽小说:“隽小,南街新开了一家西餐店,我请你吃一顿去。” 她犹豫了一下:“我……” 他说:“怎么,我请你吃饭都请不动吗?” 她说:“不是,下班后我想去找找房子。” “先吃饭。” 他拉上隽小,出了剧团,去吃西餐。 在路上,他问她:“你刚才说找什么房子?” “我想再租个房子。” “为什么?” “我害怕富豪花园的那个房子。” 他这样猜测——隽小和屠中山崩了。 “那房子就是有点瘆……”张来停了停,说:“那天,你那个朋友好像有点不高兴?” “哪个朋友?” “那个姓屠的。” “没什么。”隽小把眼睛移向别处,轻描淡写。 “他不会怎么样吧?” 隽小把脸转向他:“你怕呀?” Re: 失常 21 不,我是觉得……”他不知道该什么说了。 “他已经快完蛋了。” “怎么,贪污?” 隽小没有说话。 “受贿?” “张来,你帮我找找房子,好吗?最好是两室。”隽小把话题岔开了。 “没问题。” 阳光照在隽小的脸上,她的脸有点苍白。张来想,这是她长时间被惊吓的结果。 两个人来到那家新开张的西餐店,保安正在推搡一个人。 张来愣住了,因为那个人正是乌堂团长——乌堂团长满脸笑嘻嘻,非要进西餐店。他穿得很整齐,比过去还胖了。他的脸上长满了暄肉,闪着一种病态的光。 隽小也看见了他。他们都停住了。 那个保安大声说:“你快滚,不然,我把你揍扁!” 突然,乌堂他拿起一副呱嗒板,“呱嗒呱嗒”地说唱起来:“八马朝前走,五子点状元!……” 张来越来越肯定,乌堂和马明波之所以都得了精神病,是因为同一个黑暗的秘密。 他叫了一声:“团长……” 乌堂团长把头转向他,继续眉飞色舞地说:“风马牛相及,首尾九连环!九呀么九连环!” 张来转头看了看隽小,她竟十分漠然,淡淡地说:“张来,我们进去吧。” 张来说:“好吧。” 他替隽小把西餐店的玻璃门拉开,她在前,他在后,一同进了西餐店。 坐下来之后,张来一直朝外看。 另外有两个保安已经出去增援,他们终于把乌堂团长架到了马路上。 乌堂团长反抗的时候,他的呱嗒板掉进了污水沟。 那几个保安放开他之后,他就爬进了污水沟,去捡。 隽小点了一杯可乐,一包薯条,一个汉堡包。张来点了一个扎啤,一份牛排,一碗意大利面。 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乌堂团长已经把他的呱嗒板捡出来,顺着马路朝远处走了。 他魁梧的身影依然像是一个团长。 隽小低头吃饭,不说话。他们很快吃完了。 “你还要点什么吗?”张来问。 “不要了。”隽小说。 他递给她一个纸巾,突然说:“隽小,我总觉得,乌堂团长和那个马明波,他们得精神病是相同的原因。” 隽小看着他。 “也就是说,他们都是被同一个人害的。” “你怎么知道?” “他们说的疯话都一样。” 隽小想了半天,才说:“这太玄了……可是,这个人是谁呢?” “不知道……” 第二天晚上,剧团有演出。 《白蛇传》,张来演许仙,隽小演白蛇。 赵团长说,今天的演出必须成功,因为主管文化的副县长来看戏了,带着他太太和岳母。 上台之前,张来感觉隽小好像有点心神不宁。 “你怎么了?” “没什么。”隽小说。 她化着戏妆,张来很难看出她的表情来,只见她的两只乌溜溜的眼珠,不安地左顾右盼。 “你是不是紧张?不就是一个副县长吗?” “张来,我感觉到他来了……” “谁?” “赵……” 张来倒吸一口凉气。 台下的观众不多不少,坐了剧院的一半。观众都坐在前面。从台上看下过去,前面是一颗颗聚精会神的脑袋,后面是一片黑糊糊的空座位。 张来唱道:“……到金山,我烧的什么香来,还的什么愿,为寻我,战法海,水漫金山!娘子你受尽了牵连。娘子呵,娘子你重情重义,心良善,忍千辛受万苦,为了我许仙。你纵然是异类,我的心也不变。愿死在青锋剑下,尸骨不全!……” 他发现,隽小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台下,好像木头人一样。 几个琴师也感觉到隽小的表现反常,疑惑地看她。 张来一边唱一边顺着隽小的眼光看过去,果然在最后那一排空椅子中,看见了一个人。是个男人,他在笑着。 他真来了? 张来也变成了木头人。 正巧这一场结束了,帷幕缓缓拉上。 隽小惊恐地对他说:“张来,你看见了吗?他在那里坐着!……” 几个人跑来跑去搬道具、换场景。张来和隽小来到舞台一侧,把幕布撩开一条缝,望下去。台下更暗了,那张孤独的脸更暗了。 乐器响起来。 帷幕缓缓拉开。 这一场青蛇先上台。张三演青蛇。 “你等着,我去看看。”张来说。 那一刻,他的胆子突然变得像秤砣一样。他穿着戏装,直接就从角门跑下了舞台,直接走向了最后一排。 他离那个人越来越近。 张三已经开始唱了。 台上的光花花绿绿,但是照不到这里来,那个人坐在黑暗中。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张来正在接近他,依然目视舞台。 张来顺着那一排座位走进去,和他隔几个座位,坐下来,紧紧盯着他。这时候,他应该能感觉到张来的存在,但是,他就是不看张来。 这个人的头发很长。 终于,张来开口了:“喂,你是不是姓赵?” Re: 失常 21 他慢慢转过头来。 他的动作告诉张来,他是一个半身不遂。 “你…是…许…仙…”他木木地看着张来,慢吞吞地说,那声调让人毛骨悚然。 张来遏制着心中的恐惧,突然叫道:“赵景川!” 他吃力地把身子转过来,慢吞吞地说:“我…一…直…在…找…他…” “他死了,你怎么还找他?” 他僵化的脸没有一丝表情,慢吞吞地说:“你…不…是…也…在…找…他…吗…” “你找他干什么?” 他吃力地举起一只手,卡在他自己的脖子上,慢吞吞地说:“因…为…他…杀…了…我…” 赵景川杀过几个疯子,难道这个人是……张来感到自己的身子已经飘起来,像一枚毫无重量的枯叶。 这个人说完,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直僵僵的身子转过去,继续看戏,同时慢吞吞地说:“你…该…上…场…了…” 张来盯着他,一步步地退到过道上,撒腿就朝舞台的角门跑。 隽小正在幕后等他。 “他说什么?”她惊恐万分地问张来。 “他是个偏瘫——走,你跟我去看看,到底是不是他?” “我不敢……” “有我呢!” 这时候,赵团长走过来,大声说:“你俩今天怎么了?这么反常!” “赵团长……”张来想辩解。 “先不要说了,快,到你们上场了!” “哎,好好好。” 张来和隽小再次走上舞台的时候,那个半身不遂已经不见了踪影。 演出结束之后,张来本来想送隽小回家。 可是,他卸了妆,换上衣服,来到女演员化妆室,却看见雷鸣已经等在门口了。他一闪身,躲起来。 终于,他看见隽小挽着雷鸣的胳膊一起走了出去。 他等了一会儿,一个人沮丧地走出了剧团。 外面很黑,路上不见行人。他孤单地朝家走。 他回家,要经过一条又窄又长的胡同,没有灯,很黑。为了防止摔跤,他把眼睛瞪得很大。 一路上,他都在想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偏瘫男人。 老实讲,他不相信他就是赵景川。这是一种直觉。这个人和他想像中的赵景川毫不相同。 他也不相信他是死在赵景川手里的一个人。 他应该是个人,一个背景深邃的人…… “嚓——嚓——嚓——嚓——”是他自己的脚步声。 听着听着,他就感到有点不对头了,似乎还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他回头看去,后面黑糊糊,什么都看不到。 他靠在墙上,不走了。 他的脚步声没有了,那个人的脚步声也没有了。 他一下感到自己的位置很不利——后面一片漆黑,前面的胡同出口处却有一点微弱的光。也就是说,他朝后看,是一片黑糊糊,可是后面的人朝前看,却能看见他的身影——他停下,靠在墙上,回头……后面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是错觉? 他继续走。 身后那个脚步声又响起来:“嚓——嚓——嚓——嚓——” 他又停下了。他的双腿都软了。 后面的黑暗中终于有人说话了,慢吞吞的声调:“你…是…许…仙…” 是他! 张来撒腿就跑。 他真切地听见后面的人追上来! 这个偏瘫,这个疯子,他竟然像猫一样敏捷,他跑得比张来快多了,转眼就接近了他! 张来被一块砖头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趔趄了一下,顺势回头看了一眼——黑暗中似乎有利器在闪光。 他的奔跑猛然提了速,绝对是超常。 终于,他冲出了那条胡同,大喊了一声:“救命!——” 胡同口有一个小饭店,那微弱的光就是这个饭店的灯光。一个胖胖的厨师正在摘幌子。 他转头看了看张来,大声问:“怎么了?” 张来回身指了指那条黑洞洞的胡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有人追我!” 那个厨师打开手电筒,跟他走到胡同口,朝里照了照——那条又窄又长的胡同里空无一人。 他笑起来,说:“小伙子,你神经过敏啦!” 贰拾:又一个人完蛋了…… 自从那次被一个人莫名其妙地追赶之后,张来每次回家,只要是黑天,他坚决不走那条恐怖的胡同了,宁可绕路。 渐渐地,他把那天夜里发生的事跟屠中山挂上了勾。 那个坐在最后一排的男人,那个伪装成半身不遂的长头发男人,一定是屠中山的手下。 幸亏张来警惕性高,躲过了一劫,不然,说不定早丢了一条胳膊,或者被毁容,变成老赵头。他要是变成老赵头,想看门都没门了。 屠中山不会这样甘休。张来感到日子不好过了,整天如履薄冰。 每天下班回家,进了房间都不敢把门关上,而是把门敞开,留一条退路,然后到各个房间看一看,确定没有人潜入,才去关门。 出门走在路上,只要过来一辆车,他总是躲得远远,怕撞过来。 他发现,四周可疑的人越来越多。 比如,昨天他在书店门口,跟一个人问时间。那个人背朝着他,看街景。 失常 4 “师傅,请问现在几点了?” 那个人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好像是一台缺少润滑油的机器,让人想到他的脸上一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恐怖。他一边转身一边慢吞吞地说:“…请…你…帮…我…把…手…腕…抬…起…来…” “不用了,谢谢……”张来一边说一边疾步离开。 还有前天,他正在大街上走着,突然一个女孩子跑到他面前,大声说:“许仙!” 他从来没见过这个女孩子,还以为遇到了追星族。那个女孩看了看他,愣住了,终于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难道,真有人叫许仙?他不信。 他决定再找隽小谈一谈。 他要对她说一说,那夜在胡同里差点被人暗算的事。 她应该能推断出原因。她知道,张来是无辜的,她应该向屠中山解释清楚。 上了班,还没等张来找隽小,就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同事接的,她朝他喊:“张来,找你。” 他走过去,接过话筒。 “你姓张?”对方的口气里有一种傲慢。 “这里有几个姓张的,你找谁?” “我就找你。” “你是哪位?” “我是屠中山。” 一股寒意掠过张来的心头。 “你有事吗?” “我想跟你谈谈。” “在哪里?” “西郊有个化工厂,你知道吧?” “那个化工厂不是废弃了吗?” “我等你。今晚八点。” 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 张来一下就手足无措了,马上想到给隽小打电话求助。可是,他又犹豫了——那不是太丢人了吗? 他还曾经梦想向隽小求爱,如果,面对这样一个不知凶吉的邀请都不敢去,那么还敢跟隽小谈恋爱吗? 他又想到了报警。 对警察怎么说?——屠中山要跟我谈谈,我怕凶多吉少,请派三十个特警护驾? 想来想去,他只有单刀赴会。 下班之后,张来骑自行车犹犹豫豫走向西郊。 一路上,他一直在推测,今天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丢一只胳膊?毁容?丧命? 有一点是肯定的,屠中山绝不仅仅是跟他谈谈而已。如果那样,他会把他约到哪个酒吧,哪个茶馆。 西郊荒凉,没有人迹,那里是杀人的好地方。 但是,他总不可能亲自跟张来决斗。像他这种人,有很多女人,对于他,女人只是玩物而已,他没有那种少年式的纯情和冲动。 难道那里有埋伏吗? 那样的话,他也不该亲自给张来打电话。如果张来被杀了,警察根据这个电话,很容易就会找到他。 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色一点点暗淡下来。 西天有一抹云彩,红红的,像一个巨大的流血的伤口。 张来的心中有了些悲壮,好像他是隽小的男人,现在是去接受另一个男人的挑战。那个男人财大气粗。 他来到了那个废弃的化工厂。 厂房已经倒塌,到处是砖头,荒草,不见屠中山的影子。 张来感到恐惧了。他担心几个戴墨镜的人从身后出现,一步步走近他。回头看了看,不见一个人影儿。 这时候,一个人在前面的残垣断壁后跳出来。 是屠中山。 他平和地看着张来,说:“你来了?” 张来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尽量表现得很友好:“屠总,你找我?” “是。” “有什么事吗?” 他没有说话,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步步走近张来。 张来怀疑那里面装着一把枪。他不知道应该站在原地不动,还是应该后退。他在恐惧和犹豫中坚守着。 屠中山终于停在了离他三步远的地方,说:“你知道什么事。” “是的。屠总,我想跟你解释一下……” “你解释什么?” “就是关于我们单位那个同事……”张来有意强调“同事”。 “哪个同事?” 他在绕弯子,张来感到他缺乏善意。 “我们评剧团的那个隽小。我跟她其实仅仅是……” “我找你来,只是想跟你做一个游戏。”屠中山突然说。 张来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想用什么方法整死自己。 “如果你赢了,那么你马上就可以离开。如果你输了,那你就永远都走不了了。” 张来感到凶多吉少了:“……你说吧。” 屠中山死死盯着张来的眼睛:“你说话,我跟你学,就像相声里那样,很简单。如果我有一句说错了,那你就可以走了,我永远不会再找你。” “总共说几句?”张来问他。 “总共说几句?” “现在还没有开始,我是在问你游戏规则——总共说几句?” “现在还没有开始,我是在问你游戏规则——总共说几句?” “这样吧,我们总共说十句。” “这样吧,我们总共说十句。” “我退出这个游戏,我不想玩。” “我退出这个游戏,我不想玩。” “屠总,现在还没有开始,我是在和你商量,咱们换一个游戏!” 失常 5 “屠总,现在还没有开始,我是在和你商量,咱们换一个游戏!”他直直地盯着张来。 张来沮丧地说:“好了,我同意了。现在开始——” 屠中山也沮丧地说:“好了,我同意了。现在开始。” “我说现在开始——之后才开始!”张来愤怒了。 “我说现在开始——之后才开始!”屠中山也愤怒了。 “嗯……”张来想了想,突然问:“那个假装半身不遂的人是你雇的吗?” 他愣了愣,马上说:“那个假装半身不遂的人是你雇的吗?” 张来立即说:“我前面还有个‘嗯’!——你错了,我可以走了!” 屠中山想了想,立即说:“我前面还有个‘嗯’!——你错了,我可以走了!” “你不要再跟了,你已经错了!” “你不要再跟了,你已经错了!” “这样的话咱们的游戏就没法进行了。” “这样的话咱们的游戏就没法进行了。” “我现在说的不是游戏中的话,我是在跟你讲结果!”张来一字一顿地说:“现在我说的这些话不算。我不会因为你没有跟我说这些话,跟你胡搅蛮缠。我保证说话算数。” “我现在说的不是游戏中的话,我在跟你讲结果。”屠中山也一字一顿地说:“现在我说的这些话不算。我不会因为你没有跟我说这些话,跟你胡搅蛮缠。我保证说话算数。” 张来说:“好吧,就算你对了。你再学——”我拿出了看家本领,一口气不间断地念叨出了《智取威虎山》里的一段唱词:“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座山雕杀我祖母掠走我爹娘夹皮沟大山叔将我收养爹逃回我娘却跳涧身亡避深山爹怕我陷入魔掌从此我充哑巴女扮男装白日里父女打猎在峻岭上到夜晚爹想祖母我想娘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你学,一句都不能错。” “好吧,就算你对了。你再学——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座山雕杀我祖母掠走我爹娘夹皮沟大山叔将我收养爹逃回我娘却跳涧身亡避深山爹怕我陷入魔掌从此我充哑巴女扮男装白日里父女打猎在峻岭上到夜晚爹想祖母我想娘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你学,一句都不能错。” 他惊人地重复了出来,而且速度跟张来一样快。 “你落了一句!”张来耍赖了。 “你落了一句!” “爹怕我陷入魔掌前面还有一句——避深山,你没有说!” 屠中山眯着眼睛努力想了想,立即说:“爹怕我陷入魔掌前面还有一句——避深山,你没有说!” 张来要发疯了:“你这样学舌,什么时候才算结束?” “你这样学舌,什么时候才算结束?” “……算了,我输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张来彻底败下阵来,冷冷地盯着他。 “算了,我输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也冷冷地盯着张来。 张来想了想,突然说:“你也算是红铜县有头有脸的人物,你怎么能这样无赖呢?” 他也想了想,突然说:“你也算是红铜县有头有脸的人物,你怎么能这样无赖呢?” 张来后退了几步,说:“你要再不动手,我现在就走了?” 他一步步跟上来:“你要再不动手,我现在就走了?” “你不用跟我学动作。你刚才说,你只是跟我学说话。” “你不用跟我学动作。你刚才说,你只是跟我学说话。” “你别吓我……我跟隽小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你别吓我……我跟隽小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你放了我……”张来开始乞求他了。 “你放了我……”他的脸上也显露出乞求的神色。 “别学我了!我受不了了!”张来狂躁地喊。 “别学我了!我受不了了!”他也狂躁地喊。 张来用手颤颤地指着他的鼻尖,叫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也伸出手,颤颤地指着张来的鼻尖叫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时候,张来突然发现他的指甲特别长! 张来打了个冷战,静静地看他的眼睛。 他也静静地看张来的眼睛。 张来猛然意识到——这个人疯了! “你疯了……”张来呆呆地说。 “你疯了……”他也呆呆地说。 张来的脑袋迅速转了转,终于摊开双手说:“好了,游戏结束了。” 他也摊开双手说:“好了,游戏结束了。” 张来继续说:“你可以走了。” “你可以走了。” 张来推上自行车,一边朝公路上走一边说:“屠总,再见!” “屠总,再见!”他快步跟上来。 “你刚才已经说了——游戏结束了,我可以走了!”张来停下来,对他喝道。 “你刚才已经说了——游戏结束了,我可以走了!”他停下来,对张来喝道。 张来不再说话,推着自行车,助跑十几步,一下跳上去,使劲蹬。 回头看,他追了几步,竟然停在了公路上,双手伸向身体前,握拳,与肩同宽,好像抓着自行车的两个车把。双腿半屈,做出轮流蹬车的动作…… Re: 失常 21 天已经有点黑了,空旷的郊外公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做着那古怪的动作…… 张来一路飞奔,满头大汗地回到了家门口。 他在那家粥店的门前停下来,把自行车摔在地上,冲到公共电话前,拨隽小的号。他要告诉她——屠中山疯了。 这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下来。 通了。 “隽小,我是张来!我告诉你,那个屠总疯了!……” 突然有人在他身后慢声慢语地说:“隽小,我是张来,我告诉你,那个屠总疯了……” 张来惊怵地转过身,就看见了屠中山那张苍白的脸,他站在张来身后,一只手举在耳朵上,正学着他的样子打电话! 隽小迷惑地问:“疯了?谁在你旁边说话?” 张来呆呆地说:“就是他……” 屠中山木木地盯着他:“就是他……” 张来和这个穷追不舍的疯子对视。 隽小在电话里追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了?” 他不敢再说任何话,他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噩梦中。 旁边来了一个女孩,她也要打电话。她见张来不说话,就问:“你打完了吗?” 他慢慢把电话放下,看着屠中山那双深井一样的眼睛,说:“打完了。” 屠中山说:“打完了。” 那个女孩一边拿起电话一边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张来和屠中山。 张来默默走到自行车前,把自行车扶起来,推到他家楼下,锁好…… 疯子紧紧跟着他,寸步不离。 然后,张来走到路边。他不敢回家,想打个出租车甩开屠中山,然后到“小脚丫文艺班”去睡。 他回头看了屠中山一眼,他站在三步远的地方,冷冷地看着张来。 一辆桑塔纳出租车开过来。张来伸手拦住它,打开车门,上去了。 那个司机以为屠中山和他是一起的,没有开动,等他。 “我不认识他。”张来看着正前方,低声说。他的心跳得厉害,他担心屠中山跟他一起上车。 “我不认识他。”屠中山在车窗外说。 司机惊奇地看了看张来,又看了看外面的屠中山。 “您去哪儿?”他问张来。 “你朝前开,一会儿我再告诉你……”张来低低地说。 屠中山突然从车窗探进脑袋,说:“去教师进修学校。”然后,他得意地看着张来,把脑袋缩了回去。 张来一下就傻了。 他竟然知道张来要去哪里!他竟然知道张来的父母在哪里!那一刻,他突然感到——屠中山其实没有疯! 车开走了。司机小声问:“到底去哪儿?” 张来说:“绕一圈,再回来。” 司机忍不住好奇心,问:“刚才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精神病。”他说。 他没有回家,他让车停在了陶炎的房子前。 陶炎住得离张来很近,他一个人租了一个房子,有个女孩经常跟他一起住,不知道今天她在不在。 楼道里很黑,好在陶炎住在一楼。张来敲门。 陶炎拿着电视遥控器打开门,说:“你怎么来了?” “你一个人吗?” “对呀。” “你女朋友呢?” “她没来。” “我借宿来了。” “没问题,就是房间小点。” 张来进了门之后,就把门锁上了,然后,他靠在墙上长出一口气——屠中山怎么都不会找到这里来。 陶炎说:“你好像有什么事?” 他“扑通”坐在沙发上,说:“没什么事。” “你喝点什么吗?” “不喝。” “抽支烟吧?” “不抽。” “你肯定有什么事。” “……刚才,我遇见了一个精神病。” “刚才,我遇见了一个精神病。” 张来打个冷战,眼睛一下就射到了门口——有人在门板外说话! “谁在外面?”陶炎好像感觉到张来给他带来了什么麻烦,小声问道。 张来把食指放在嘴上:“嘘——” 然后,他拉着陶炎轻轻走进卧室,关上门,小声说:“就是那个精神病。你把窗子打开,我要离开这里。” “他要是不走呢?” “你别理他就行了……” 陶炎说:“靠,你把麻烦甩给我了!” “我也没办法!” 陶炎把窗子打开,一股风就刮进来。张来顶着风爬上窗台,跳了出去,跳进了黑暗中…… 第二天,张来上班来,陶炎满脸恼怒:“你算把我坑苦了!” ——昨天夜里,张来走后,陶炎就把电视关了,趴在门板上听了半天,门外没有一点动静。于是,他拿着手电筒,悄悄打开门朝外面照了照,黑糊糊的楼道里,没有一个人。他这才放下心来。 这时,他听到楼梯上有声音,好像一个人在蹑手蹑脚地走路。 他慢慢朝楼上走去,手电筒的光照着一阶阶楼梯…… 那栋楼共五层,楼道里的灯都坏了。 他一直爬到五楼,还是没有看到人。那时候,陶炎突然想到——张来不是给他引来了一个精神病,而是招来了鬼。 Re: 失常 21 他走下来,刚到家门口,就看到有个人正趴在他的门口朝里看。 “你干什么?”陶炎色厉内荏地喝道。 那个人回过头来,脸色无比苍白,他不慌不忙地做了一个兰花指,扭捏作态地说:“请把你给我,公鸡舞翩跹……” 拾壹:停电了 剧团里的人都不明白隽小怎么会喜欢雷鸣。 雷鸣的毛病太多了。大方面不说,仅仅是小节上的问题都让人生厌,比如抖腿,比如当众掏耳屎,比如吃饭吧嗒嘴。 还有,这家伙竟然练健美,全身都是大疙瘩。前不久,他还到省里比过赛,在台上走来走去,展示隆起的肌肉。 张来一直觉得,一个男人的强壮,主要不是因为肌肉,而是骨头,而是精神。 可是,隽小确实跟雷鸣好上了。不过,他至今还没有跟隽小上过床,这只馋嘴的猫,一直贼心不死。这天晚上,他又鬼鬼祟祟地来到隽小的房子前。 富豪花园里的草坪灯幽幽地亮着,隽小房子里的灯也幽幽地亮着。 雷鸣刚刚走上台阶,突然停电了,富豪花园陷入一片漆黑。 雷鸣在门旁摸索了半天,都没有摸到门铃。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他身旁。他以为是保安,就说:“师傅,你有手电筒吗?” 黑影定定地盯着他,嘶哑地说:“没有。” 雷鸣感到这个声音有点阴森,又说:“打火机呢?” 那个黑影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也没有。” 雷鸣这时渐渐看清,这个人的头发很长,毛瑟瑟的。他故做轻松地说:“这里很少停电吧?” “可能是。” “你……不是这里的保安吗?” “不。” “那你是……” “我是跟你来的。” “你!……” “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你走错路了。真的,你走错路了。” 说完,这个黑影一闪身就消失了。 接着,电就来了。雷鸣惊恐地四下看了看,没有一个人。 贰拾贰:没良心 隽小没有上班来。 张来给她打电话,约她在一个酒吧见面。 然后,他先来到了那家酒吧,要了一杯酒,一边啜饮一边四下张望——他怕屠中山突然站在身后。 酒吧里很幽暗,几个角落钻出颜色古怪的脚光,像鬼火。人很少,每个人的脸都变得光怪陆离。铁灰色的墙壁上,画着很多酡红色和墨绿色的画,那些画好像出自幼儿园小孩之手,粗糙、笨拙、怪异,看不懂意义。 隽小来了。 他为她要了一杯热奶。 她一坐下来就问他:“到底怎么了?” 她今天没有化妆,她很少这样素面朝天。他发现,她还是化妆好看。他喜欢那种高不可攀的艳丽。 他急匆匆地把发生在西郊的事对她说了一遍。 她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他从她的脸上没有看到悲伤,看得出来,她已经对这种事见怪不怪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自保。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那天晚上,陶炎听见屠中山又说了两句古怪的歌谣……” “他说什么?” “好像是……请把你给我,公鸡舞翩跹。我听陶炎说的。” 隽小呆了一下。 “换一个话题吧。”他喝了一口说。 隽小说:“团里又给了我一个本子,《小女婿》。我演主角。” “小女婿是谁?” “赵团长他外孙子。他唱得还真不错。” “你把我给甩了?” “除非你变成十三岁。” 他开玩笑说:“你怎么能这样没良心?” 这时候,他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你怎么能这样没良心?” 隽小朝他后面看着,眼神定住了。 他猛地回过头,看见屠中山紧紧贴在他背后,直直地盯着隽小,又重复了一句:“隽小,你怎么能这样没良心?” 张来一下跳起来,喊道:“保安!” “保安!”屠中山也回过头去喊道。 保安跑过来,问:“先生,怎么了?” 张来指着屠中山说:“他是精神病!” 屠中山指着张来说:“他是精神病!” 那个保安看看张来,又看看屠中山,手足无措了。 张来生气地对保安叫道:“你愣什么?快把他赶出去!” 屠中山同样对那个保安叫道:“你愣什么?快把他赶出去!” 在保安的眼中,张来和屠中山都是顾客。他显出很为难的样子。 张来不想再纠缠下去,拉起隽小就往外走。 隽小惊恐地看着屠中山,被张来拉出了酒吧的门。 到了外面之后,张来惊魂未定地穿过玻璃窗朝里看了看,屠中山坐在了他们刚才的座位上,端起了隽小的热奶,放在嘴前,眼睛一直在冷冷地盯着他们。 隽小呆呆地说:“他说我没良心……” 贰拾叁:深夜的咏诵 晚上,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说:明天白天晴。 张来怀揣这个美丽的预言,度过了漆黑的漫漫长夜,耐心等待早晨的第一缕晨曦——他又失眠了。 Re: 失常 21 早晨,他睁开猩红的睡眼,发现又是个阴天。 他没有起来,他躺在床上,思前想后。 他认为,所有的恐怖都是谜面,揭开谜底之后就没事了。现在,他之所以感到恐惧,感到惶惶不可终日,是因为没有找到谜底。 生活的本质是美好的, 有一句老话:乌云总是遮不住太阳。此言极是。 他一直在想着那几句话: 八马朝前走 五子点状元 风马牛相及 首尾九连环 请把你给我 公鸡舞翩跹 他的脑子越来越混乱。 是的,屠总经理疯掉了。舒切尔亚麻纺织有限公司重新任命了一个总经理。从此,这个公司就像小城一个便民食杂店一样,跟本故事没有任何关系了。(该公司的辉煌很快就过去了,几个老总腰包越来越鼓,财务上的赤字越来越大,如今已经成了一个空壳子。) 隽小那个别墅没有了经济后盾,她很快搬了出来。是张来帮她找的房子,就在他家附近。 张来再也不担心有人追杀他了。 马明波仍然天天在南甸子转悠,他最大的爱好依然是举着树枝钓鱼。 乌堂天天在小城偏僻的街道上转悠。红铜县的居民走夜路的时候,偶尔就能看见他——他蹲在一个垃圾筒后,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兴奋的光。 屠中山天天在西郊转悠,见了人就翘起兰花指媚笑。 北郊是向阳乡的富贵村,赵景川就死在这个村的一片葵花地旁。 张来的父母依然在开“小脚丫文艺班”,教那些孩子唱歌、跳舞。 张来依然是团里的台柱子。 隽小依然长得那么漂亮。 ……自从张来想到——那个手机关掉了之所以又突然响起来,那是因为有人在当天设置了开机时间——之后,他变得越来越聪明了。 聪明的他一直在捕捉那个幕后人的漏洞,一直在思考这一系列事件的真相。 他敏锐的目光开始一点点向老赵头聚焦…… 这一天,又是个阴郁的日子,张来在剧团上网,很晚才回家。 下了楼,他在黑暗中听见有人在咏诵着什么,嗓音纯正,抑扬顿挫。他的脚步停下来,站在楼角四处观望。 一个黑影立在收发室门前,笔直,一点不驼背。 是老赵头。 收发室的灯光照在他的脊梁骨上,他的脸面一片黑糊糊。 张来和他离得很远,而且刮着风。他用双手围成喇叭状,放在耳朵外,仔细听…… 突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那是一只像兄长一样厚实的手。 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是屠中山。 他打了个冷战,慢慢地回过头去。 不是屠中山。 也不是张三,不是陶炎,不是雷鸣。 是一张痴呆的脸,都快贴在张来的脸上了。 “你!……” “听什么?”那张痴呆的脸慢慢地说。 他没有看张来的眼睛,而是盯着他的耳朵,好像在对他的耳朵发问。 他是老赵头的儿子,不知道他大名叫什么。 “我在听是谁朗诵……”张来嗫嚅道。 他忽然感到自己很被动——他是正常人,而对方是个痴呆!他是剧团的演员,而对方却不是这个单位的人——只不过是这个单位看门人的儿子而已。 “你在这里干什么?”张来马上调整了一下姿态,严厉地问他。 他马上变得慌乱起来:“我来哭。” 张来低头看去,他拎着裤子,还没有系上腰带。不远处,楼房的墙面上,有一片尿迹,在月光下,湿处比干处颜色深。 “哭完了吗?” “哭完了。” “走吧。” 张来走出那个楼角的时候,老赵头已经回到收发室了。 从他藏身的那个楼角到收发室,至少有100米。中间是一条甬道,水泥固定鹅卵石。两旁是草坪。不过,那草长得很高了,没有人割,显得有点荒凉。月亮越亮,那草丛显得越深。 张来朝大门口走去。 那个痴呆跟在他身后。 张来的注意力在脚底下——明晃晃的甬道上,他的影子长长的。还有那个痴呆的影子,也长长的。两个影子都晃动着,张来不时地踩在痴呆那个影子的脑袋上。 他觉得那个脑袋一点点爬上来,而且他听到后面的脚步也越来越近——他担心这个痴呆的手里握着一块砖。 死在一个痴呆的手下最冤了,还不如自杀。 他猛地回过头去。 痴呆的脸几乎贴在了他的脸上。他的手背在后面。 张来想起了黄二奎,他把锛子藏在背后……他本能地后退一步,厉声问:“你要干什么?” “打老鼠。”痴呆慢慢地说。 “你把手伸出来!” 他听话地把手伸出来了,果然抓着一块砖。他把张来当老鼠了! 张来正呆愣着,突然,他猛地举起那块砖,一下拍过来!张来的血“呼”地涌上了天灵盖!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痴呆的砖已经砸下来,准确地砸在了一条老鼠上。看来,它是想从这片草丛跳进那片草丛。它不肥硕,很瘦小,它的速度像闪电一样射过甬道,却被痴呆砸死了。 失常 9 即使那块砖砸向张来,他都不会如此恐怖——无非是死于非命而已,若抢救得及时,也许仅仅落下个脑震荡。最令他恐怖的是,痴呆怎么会知道那条老鼠跳出来? 他经常在单位上网,经常天黑之后从这条甬道经过,没有看见过一次老鼠。 而且,他砸老鼠的速度是那样迅猛,比闪电还快,比猫还快,又稳又准又狠。 张来还自以为警惕性很高,及时转过了头。假如,他要用那块砖砸张来的话,就像一个人用砖头砸死一个慢腾腾的甲虫,他根本逃不出他的魔掌。 那条老鼠似乎都没有抽搐,当即毙命。它一下大了许多,因为它被砸成了肉饼。它躺在一滩血的中间。在月光下,那血黑糊糊的。 张来之所以看得这么完整,是因为那个砖头碎了,碎成了无数块。 “你死了。”痴呆“嘿嘿嘿”地笑起来。 张来死了。 如果死在这个痴呆的手里,那后果和死了一条老鼠差不多。他智障,他痴呆,他不用负任何刑事责任…… 张来跳过那条死老鼠,飞快地朝外走。他经过收发室的时候,里面的灯白白地亮着,不见老赵头…… 刚才,他在朗诵什么? 贰拾肆:惊人的消息 天转眼就冷下来。 第一场雪下来了,很大,飘飘洒洒下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整个小城都被雪覆盖了。房舍,街道,树木,电线……都是一片银白。 对于家乡的雪,张来一直都没有找到一种更恰当的形容,直到有一天,一个孩子对他说:雪是蓝的。 这个孩子正是赵团长的外孙子,两个脸蛋红扑扑,像雪地里的萝卜。他十三岁。接着,他对张来说:“隽阿姨跟雷叔叔要结婚了!” 张来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这么快。 他立即给隽小家打电话,她已经几天没上班了。 通了。 “隽小,你要结婚了?”他看着窗外,问她。早晨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很亮。 一个大脑袋孩子坐在雪地上,看着他傻笑。 赵团长的外孙子走过去,踹了那个大脑袋孩子一脚,大脑袋孩子就碎成了一堆雪。 “谁说的?胡说八道!” “看来是虚假新闻。” 停了停,隽小突然说:“我结婚你高兴吗?” 张来听出了这句话意味深长,他马上慌乱起来:“你高兴……我就高兴。” “真的?”隽小举着手机,从那个已经破碎的雪人旁走过。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皮衣皮裤,很鲜艳。所有的雪都在为她做陪衬,整个冬天都在为她做陪衬。 “当然是真的。”张来说。 赵团长的外孙子和隽小打招呼:“隽阿姨好!” “你好!”隽小朝他摆摆手。 接着,她对张来说:“我不高兴呢?” 张来想了想,反问道:“你怎么会不高兴呢?” 她钻进了楼门,张来看不见她了。 “几句话说不清楚,哪天咱们再聊吧。” “好吧。” 很快,隽小就进了门。 张三一下就抱住了她:“宝贝,你这身衣服真漂亮呵!” 隽小一边推张三一边说:“去去去,让陶炎看见了奇Qīsūu.сom书,他会杀了我。” 张来这才知道陶炎跟张三谈上了。 张三说:“隽小,你到底哪天结婚呵?” “周六。” “酒席订在那个饭店了?” “我们旅游结婚……” “不想请我们喝酒呵?” “等我们回来,一定请你们。” “去哪儿旅游呵?” “哈尔滨。我喜欢冰灯。” 张来呆呆地看隽小。 美丽的女人秘密多。她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本子,转过头,对张来说:“这是编剧新写的本子,昨天导演让咱俩看一看。” 张来接过那个本子,低头看,其实是在掩饰不自然。 不一会儿,隽小走了出去。他放下本子,追出去。在楼道里,他问她:“隽小,你到底结不结婚?” “还早哪。” “你刚才不是说……” “我说什么了?” “你说周六啊。” “我说哪个周六了吗?” 他不解地看她。 “一百年后的第一个月的第一个周六是什么日子?你找万年历,查一查。” 贰拾伍:距离 屠中山得了精神病,在全县引起了很大轰动,但是,隽小很少和张来再提起他。 这一天,张来吃完晚饭,来到了她新租的房子。 这个房子再不见富豪花园的华丽了: 一个大床垫,摆在地中央,铺着一个很大的紫色床罩。有一套很高级的音响设备,几个立体音箱,悬挂在房间各个角落。一个很矮很矮的沙发,想坐上去,要付出体力,但是坐在那上面很舒服。 房子里很乱,到处都是衣服、化妆品、时尚杂志、布娃娃、健身的小哑铃之类。 隽小慵懒地坐在大床垫上,摆弄一个布缝的灰老鼠。 她穿的还是那身粉色的睡衣,露出温柔的脖子、胳膊。 张来坐在沙发上。 失常 10 他的腿不哆嗦,他不挖耳屎,他吃饭不吧嗒嘴。 两个人闲闲地说了些单位里的话题,终于又回到了最近发生的一系列恐怖事件上来。 “张来,我感觉到赵景川又跟我来到了这个房子。他站在窗外,朝我看……” “你没挂窗帘?” “怎么能不挂窗帘?我看见了他的影子!我想,我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他的阴影了……” “……我想是幻觉。” “那天演《白蛇传》,你不是面对面见过他吗?” “那个人不是他。那个人是屠中山的打手。” “你为什么这样说?”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对你说……” “什么事?”隽小盯着他。 “那天演出结束,我回家,走在胡同里的时候,他追了上来,差点把我杀掉。” “你不说他是个半身不遂吗?” “他像鬼一样,突然就变了样。” “你怎么能断定他是屠中山的打手呢?” “因为,没有人会杀我,我没钱,没色,没仇人。只有屠中山……唉,不说了,都过去了,屠中山也疯了。你去看过他吗?” 隽小突然表现出很反感的样子:“他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狐朋狗友!”隽小不屑一顾地说。 在张来看来,作为男人,屠中山要比雷鸣优秀,尽管他曾经派人追杀他。 他说:“隽小,我认为这些事跟赵景川没有关系,我怀疑暗中还有一个人……” 听了这句话,隽小似乎一下就没有了主张,眼神弱弱地等他说下文,好像他说的就是真理。其实,他也整不明白,一切都是他的猜想。 “我不讳言,这三个人,都对你不错。”他说。 隽小此时收敛了所有的芒刺,驯从地看着他。 “有一个人,他躲在一个黑暗的潮湿的地方,躲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这个人跟那三个人一样,很喜欢你……” 他的话由浅入深,由肉入骨,隽小仍然没有怪罪。她眼巴巴地看着他,专注于他的分析。 “他忌妒所有对你好的男人,他用他独特的方法,一个个害疯他们……” “我一直觉得是鬼魂在作怪,我一直没想到是人……一个人怎么能把另一个人害疯呢?”隽小迷茫地问他。 “我到医院咨询过,目前还没有什么药物可以导致人精神错乱……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是,这个人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他对我好为什么不表白?” “也许是因为他离你……太遥远了。” “遥远?” “不是地理距离,而是指长相、年龄、地位……” “你说是谁?”隽小抖抖地问。 张来想,实际上她已经想到了是谁。 贰拾陆:失踪 这一天下班之后,陶炎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雷鸣。 他的脸色很不好,步伐急促。 陶炎远远地跟他打招呼:“嗨!雷鸣!” 雷鸣像惊弓之鸟一样,猛地刹住脚。 “你和隽小到底哪天结婚啊?” “我,我遇到一点急事,要离开这里……” 他说每句话都像害怕被人听见一样。 “隽小不跟你去?” “不不不,我一个人去……”说到这里,他认真地看了看陶炎,说:“陶炎,再见了……” 分手时说“再见”很正常,但是,“再见”的后面坠一个“了”字,就有点不对味,好像永别一样,至少长时间不可能再见了。 陶炎感到有些不对头,急忙问:“到底怎么了?” 雷鸣似乎有些恐慌,他压低声音,悲凉地说:“我走错路了……” “什么意思?” “那是一条通往深渊的路……” 他说完,就急匆匆地走开了。他穿着一双棉布鞋,脚步很轻,踩在马路上的积雪上,竟然没有声音。 陶炎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怎么都想不明白。 第二天,隽小一上班,赵团长就找她谈话了。 “雷鸣为什么要辞职?” “他辞职了?我怎么不知道?” “他离开红铜县你知道吧?” “什么时候?” “昨晚。” 隽小若有所思:“我说呢,昨晚我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他都关机……” 赵团长说:“昨天,他匆匆忙忙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他辞职了,而且告诉我,他三年五载不会回来……” “为什么?” “他说,有人要害他,他必须离开红铜县。” “谁害他?” “他没说。” “这些他怎么都不跟我说呵!” 雷鸣出走的第二天,有的父母来到了评剧团,他们满面愁容,询问雷鸣的去向。 他们也不知道内情。 赵团长安慰他们:“再等等吧,他一定会打电话回来的。” 自从雷鸣失踪后,隽小就像变了一个人。 尽管她见了大家强颜为笑,但是,谁都看出她眼眸深处的那丝丝哀怨。每天她上班来,跟大家打过招呼,就躲进练功房,再也不出来了。 她和雷鸣已经张罗要结婚了,雷鸣却突然不见了,这算怎么回事呢? 失常 11 张三试图接近她,说一些宽慰的话。她走进练功房,叫了她一声:“隽小。” 她看了看张三,平静地说:“你有事?” “没事,只想和你聊聊。” “你是不是想说雷鸣的事?谢谢你。我只想静静呆一会儿。” 她回避任何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 雷鸣没有任何音信,他没有跟隽小联系,没有跟父母联系,也没有单位联系。 大家开始胡乱猜疑起来。 有人说,雷鸣被一个俄罗斯女人勾搭走了,出国了;有人说,雷鸣不爱隽小了,他出走是为了摆脱隽小;有人说,雷鸣是犯了事,感觉到了风吹草动,跑了;还有人怀疑,雷鸣死了…… 贰拾柒:张来站在了秘密的背后 一连串的恐惧,使张来得了焦虑症,头晕,心跳过速,浑身瘫软,失眠,莫名其妙地惊悸,焦躁,悲伤。 他买了一大堆药物,百忧解、赛乐特、多虑平、氯丙咪嗪、Zoloft……晚上,还要吃两片安定。 医生让他经常到户外进行有氧运动,说可以使大脑产生快乐元素。 他一直没有快乐起来。 现在,他好像不太害怕梦游到南甸子了,他的恐惧已经转移。 到了夜里,两片安定虽然强制他入睡了,却总是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 他上了台,好像还有电视台摄像。他很紧张,对自己说:这一场千万要演好,千万要演好…… 他开口唱道:“大姐你莫要急匆匆朝前走,前面是一条阴水沟。停住你三寸金莲回头瞅一瞅,小生我痴痴呆呆跟在你背后……” “大姐你莫要急匆匆朝前走,前面是一条阴水沟。停住你三寸金莲回头瞅一瞅,小生我痴痴呆呆跟在你背后……” 有人在他身后唱。 他一回头,就看见了屠中山,他也穿着一身戏装,正阴惨惨地盯着他。 张来大惊。 接着,观众突然就没了,台下一片空荡荡。乐师也不见了,弦乐器管乐器横七竖八丢了满地。 帷幕慢慢拉上,拉上。 台上的灯也突然都熄灭了…… 没事的时候,张来经常翻翻杂志。 有一次,他看到一篇关于直觉的文章,竟然很相信。 那篇文章说,有时候,不妨抛开逻辑思维定势,抛开理性思维局限,靠直觉洞察力做出判断。无意识发出的信号往往更准确。所谓直觉,其实是在大脑收集了无数细微迹象的基础上的一种感知…… 那篇文章还教了他几个步骤: 1、重温一下大脑中积累的事实。 2、进入无意识状态,把不同的猜测想像成几条岔道,向不同的方向延伸。 3、选一条似乎很吸引你的路走下去,看看结果。 张来照做了。 他恍恍惚惚地走在那条路上。 路的尽头是两扇门,细看,那两扇门竟是老赵头的脸。 那是两扇极其丑陋的门,黑漆都剥落了,而且被人用石头砸得坑坑洼洼,还粘着什么动物的毛,还有小孩子用粉笔写的脏话。 他推开它,走进老赵头的内心。 那是一条很奇怪的走廊,很窄,很暗,九曲十八弯。但是,他没有害怕,因为只有一条通道,如果有危险他认为自己可以退回来。 光线越走越暗。 最后,他打开打火机,微弱的火苗照着他前行。 走廊两面的墙壁上,是密麻麻的奇怪图案,记载着这个看门人大半生的所有意识片段。 随着张来越走越深,那些图案越来越模糊。 终于,他停在了一个低矮、潮湿的房间里,人间的光亮和声音达不到这里。 张来看见房间里堆放着很多不成方圆的石头,他掀开一块,看见一个古怪的生物在木木的看着他,它有很多很多的毛,很多很多的腿,很多很多的眼珠。 他震悚了,不知道是该把那块石头压在它的身上,还是放在别的地方。 这时候,一个人从黑暗深处慢慢走出来。 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张来不认识他。 “你好呵,张来。” 他认识张来! “你是谁?”张来想跑。 “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我压根就不认识你。” 他想了想,拿了一个面具放在脸上——那是一个布满烧伤的脸。 “我是老赵头。” 是老赵头,原来他年轻时代长得这么英俊! “你想干什么?”张来一边说一边朝后退。 他一下跳到张来后面,厉声说道:“我是看门人,你不经过我就想出去?” 张来一下就绝望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这里是你来的地方吗?” “我……”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夜里在朗诵什么?现在,我就说给你听!” 然后,他挥了挥手,那种古怪的生物就慢腾腾地从石头下爬出来,越来越多! 老赵头像指挥一样,又挥了一下手,它们就齐齐地叫起来,正是手机里的那个类似小孩的声音…… 张来一下就从无意识中挣扎出来,摸摸头,全是冷汗…… 在他看来,随着年龄越来越老,有的人像湖水一样越来越明净,变得宽容;有的则沉渣泛起,越来越恶毒。 失常 12 从此,他更加注意老赵头这个人了。 有一句老话:丑人多作怪。为什么呢?因为他受歧视,因为他自卑,天长日久,他的内心就扭曲了。 弱势群体往往是最凶恶的。 张来最想弄明白的就是:他深更半夜在咏诵什么? 他在背台词吗?这辈子他都不可能再登台唱戏了。 后来,张来又有两次天黑之后离开剧团,都听见他对着黑暗的夜空叨叨咕咕,每次都因为太远而没有听清。 张来一走近他,他就突然住口。 “老赵头,你在朗诵什么?”一次,张来突然问他。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我这是自娱自乐,见不得人。” 张来一直在琢磨,他咏诵的好像不是评剧唱词,而是像什么歌谣…… 什么歌谣呢? 不,好像是什么口诀。 不,不是什么口诀,好像是……咒语,对了咒语! 就是这个看门人! 就是这个没有面孔的人! 就是这个已经过了知命之年的老头。 他脸上的肌肉已经一块块地坏死,坑坑洼洼,像一块丢在垃圾堆里被风雨剥蚀多少年的铁皮…… 他的头发出奇的旺盛,黑得像墨一样,而且浓密。可是,他却没有眉毛和睫毛…… 他原来是评剧团的台柱子,是白马王子,评剧团最漂亮的女演员跟他搭档。而隽小现在是剧团里最漂亮的女演员,他却变成了鬼。他嫉妒所有隽小爱的人和爱隽小的人…… 可是,他是怎么把人弄疯的呢? 把一个正常人变成疯子比把一个疯子变成正常人难多了。 张来对这个看门人越来越畏惧了…… 这天晚上,张来在单位食堂吃了饭,就到张三的宿舍来聊天了。 隽小搬出去之后,宿舍里又来了一个女孩,叫王晶,她跟张三住在一起。 “乌团长怎么说疯就疯了呢?”张三还在感叹。 “可能是受什么刺激了。”张来应付道。他不停地看窗外,等天黑。 “他事业有成,老婆又贤惠,受什么刺激呢?” 王晶是新演员,她不多话,一直在屋角洗衣服。 张来突然问张三:“你夜里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张三一下就慌张起来:“你是说,咱们单位犯邪?” 王晶也抬头看过来。 “我只是随便问问。” “没什么动静呵?王晶,你听见了吗?” 王晶也摇了摇头。 “不过,自从乌团长疯了以后,我经常做噩梦……” “我也是。”王晶说。 “你们都梦见什么了?”张来问。 王晶说:“我梦见有人追杀我,怎么都甩不开……” 张来说:“差不多所有人都做过这个梦。”接着,他问张三:“你呢?” 张三看了看他,有点不好意思:“我说了你别生气呵?” “关我什么事!” “我梦见……你疯了。” 张来的头皮炸了一下。 前不久,张三说她梦见捡到了一万块钱,美金。不几天,她果然捡到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几百块钱——不过是人民币,里面还有财务部的工资条,估计是谁刚刚发了薪水就掉了;还有一次,她说她梦见自行车丢了,不几天,她的自行车果然丢了;最奇的是,一次,她说她梦见单位的一个大姐淹死了,躺在岸上,灌得肚子大大的。不久,这个一直不能生育的大姐就怀了孕…… 张来说:“你讲讲。” “我梦见你总是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不让我通过。你身后还挡着一个黑影。不知道是谁在一旁大声对我说——快跑,他疯啦!” “那是我在向你求爱。”张来强笑着说。 “你的嘴反复叨咕着两句怪怪的话……” “什么话?”他盯紧了她。 张三仰着头想了想:“什么……八马朝前走,五子点状元。” 他打了个冷战。 王晶笑着对张三说:“张老师,你是不是演《西厢记》场数太多,都陷进去了!” “以前,你听过这两句话吗?”张来继续问张三。 “隽小在这个宿舍住的时候,夜里说梦话,经常说这两句,吓死人啦。” 他勉强找到了解释。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刚才你说我的身后还挡着一个黑影,那是谁?” “看不清。你朝哪里动,他就朝哪里动,就像你的影子。” “你再想想。” “好像是……老赵头。” 张来的心沉进张三的这个蹊跷的梦里,半天不说话。 突然,他说:“我得走了。” 张三说:“你没事经常来跟我们聊聊天,省得我们害怕。” “行,只要你们不烦我。”他敷衍道。 他走出张三的宿舍,慢慢地下楼。 楼道里很黑,他想着张三刚才讲的那个梦,心里的疑团越来越重。 出了楼,他没有走向大门口,而是躲在了楼角。 他回头看了看,确定那个痴呆没有来,才安心潜伏下来,把目光投向大门口,实施监视。 收发室的灯亮着,老赵头没有出来。 他一动不动地等待。 失常 13 这天夜里没有月亮,很黑。早晨张来听了天气预报,这是他选的日子——没有风,这样他才能听见老赵头的鬼话。 过了许久,收发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老赵头慢慢地走出来。 这个挡在张来身后的黑影又露头了! 他四下张望着。 张来吓得一动不敢动。 终于,老赵头挺了挺腰,站直了,开始说话。他的声音小得就像自言自语,张来还是听不清,他只好顺着墙根悄悄靠近他…… 墙根下,堆放着凌乱的砖头瓦片。他尽可能不踩出声响来。 他来到了收发室的房山下,离老赵头的脊梁只有几米远。老赵头没有发觉他,继续嘀咕着。 张来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妹子你呀 明眸皓齿 两腮羞红 鼻腻鹅脂 如柳扶风 沉鱼落雁 倾国倾城 浪不丢儿美不滋儿 实在招人疼 哥哥我想你想的呀 错把日头当月亮 错把凳子当水桶…… 这是哪段戏的念白?这个妹子是谁,让老赵头如此发疯? 张来听来听去,怎么也听不出子午卯酉来,干脆咳嗽了一声。 老赵头戛然而止,猛地转过身来。 张来一步步走近他那张鬼一样的脸。 他逼视着张来,那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老赵头,还没睡呀?” “你怎么在这里?” “我解个手。” 说着,张来就站在了他面前,掏出一只烟,递给他。 他摆摆手,没要。 张来自己点着一根,抽起来。由于职业关系,平时他很少抽烟,但是现在他必须用烟镇定一下自己。 “老赵头,你现在是咱们剧团资格最老的人啦。” “再老也是看大门。” “唉,你一个人拉扯一个傻儿子,也真不容易。” “这是命。” “你老伴至今都没有消息?” “没有。” “她娘家在哪儿?” “关里。” “听说她还带走了一个女孩?” “是。” “你想不想你女儿?” “我都忘了她的模样。” 沉默了一会儿,张来突然问:“你还想唱戏吗?” 他安静地摇摇头,说:“早就不想了。” “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五十三喽。” “你功底那么深,不唱戏可惜了。” 这句话似乎捅到了他的心病上,他低下头去,想了想说:“……其实,如果化了妆,我还是可以唱的。” 张来的心被触动了一下——他的心还没有死!这个梦想被他埋藏几十年了,却无人问津。 “是呵,你的嗓子没问题,至少,你还可以教新演员——你应该跟赵团长提一提。” “我已经不抱那指望了。” 停了停,张来突然说:“老赵头,你有没有听过这两句话——风马牛相及,首尾九连环?” “没有。是戏词吗?”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他似乎阴阴地笑了笑:“那你为什么问我呢?” “我以为你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他把秘密包藏得很严实,张来连尾巴都看不到。 接着,张来继续戳他的软肋:“老赵头,你说,一个人为什么突然就会疯呢?” 他慢慢移开了眼光,抬头看天。天像锅底一样黑。 “一件事,一段话,或者一个场景,反复在你的脑子里出现,你怎么赶它都赶不掉,时间长了,你对它越来越害怕。你越害怕,它越纠缠……最后,你必疯无疑。” 张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我被烧伤的那些日子,就差点疯掉。我总是想起那团火刚刚窜起来的样子,像一个红脸膛的人,他在我的眼前张牙舞爪,怎么赶都赶不走……这一幕追随了我几十年,我终于没有被他带走。” “老赵头,你还可以编戏。”张来突然说。 “戏我可编不了。过去,我唱的都是传统剧目,都是老演员一句句教的。” “刚才,你说的那段就挺好呵!” 他怔了怔,又一次逼视张来:“你是不是太好奇了?” 贰拾捌:爱情璀璨 也是我走道摇动,玉佩儿响,咿呀儿呀,惊动张先生,懒读文章,咿呀儿呀…… 张来每天用隽小的这段唱词温暖自己。 在这个冬天,他开始向隽小求爱。 在此之前,他曾经很矛盾。可是,他太爱她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隽小,正因为她有那些经历,两个人才般配些。 都说戏子没有感情,可张来就是个情痴。 不管怎么说,他都认为隽小是一个善良的女孩,他总是想起她为原来的男朋友剪指甲的情景。 那双手多么污秽,黑黢黢,裂了无数的口子,引得苍蝇上下飞舞。而隽小的手是那样娇嫩,散发着芬芳。她轻轻为他剪着,就像母亲对待一个孩子…… 这天,张来约她出来,到那家西餐店吃饭。 天已经很晚了,西餐店里没有一个人,很幽静。音乐舒缓。 失常 14 隽小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她描眉画眼,打扮得很精致。暗红色皮草中套大衣,黑色的紧身皮裤,小巧的花格手包。 在张来看来,她美丽得眩目。 她总是端详张来。他点的吞拿鱼三文治,韩国牛肉生菜杯,蝴蝶结蔬菜汤……都成了摆 设。 “你吃呀。” “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想和你坐一坐。” “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吃了,还不饿。” “你总不能看我一个人吃。” “你肯定有事。” 张来看了看她,突然说:“隽小|Qī-shū-ωǎng|,你应该知道我有什么事。” 她静静注视着张来。 “我一直……” 她还是那样静静注视着张来。 “我不敢说,我担心你……” 她把眼睛移向窗外。窗外有零星的灯光。 过了半天,她才把头转过来,说:“你不后悔?” “我是想了许久的。” 她突然低下头去,张来看见她的眼泪流下来。 “隽小,你……怎么了?” 她没有抬头,眼泪继续滴落。 “你到底怎么了?我是真心的!” 她慢慢拿起一张纸巾,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来。 “没什么……” “那你别哭呵。你一哭,我心里就慌。”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哭。” “隽小,尽管我很穷,但是我会努力赚钱,我一定让你过上好生活……我会对你好一辈子。” 她含着泪笑了笑:“别说。” 离开西餐店,张来送隽小回家。在路上,她挽住了张来的胳膊,轻轻依靠在他的肩上。张来感到,全世界的花“呼啦啦”都开了。 一条野狗突然从他们前面窜过去,隽小哆嗦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她喃喃地说:“张来,最近我更害怕了……” “别怕,有我呢,不管谁欺负你,我都会打倒他。” 张来感到她幸福地笑了。她说:“瞧你一副书生样,能打过谁呀?” “我爷爷是武生,叼花刀,我跟他学过功夫。” “你有这个心我就满足了。” 贰拾玖:黑夜对话 这天晚上,张来突然想去单位找老赵头。这也许是爱情的力量。 他走近评剧团大院,发现整个楼都黑着,只有收发室的点着灯。 他走进了门房。 老赵头坐在“吱吱呀呀”的椅子上听收音机。那是一只巴掌大的收音机,很破旧。他听的是评剧,吴祖光编写的《花为媒》,新凤霞在唱:“……大风吹倒了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 杂音很刺耳。 封闭的房间里有一股炖白菜和咸芥菜的味道。 那个痴呆坐在角落里,炯炯有神地看着张来。他后面的墙上糊着旧报纸,上面可能是八年前的新闻。 老赵头把收音机关掉,说:“张来,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我来和你聊聊天。” “坐吧。”他戒备地看了看张来的眼睛。他的脸在白晃晃的灯光下更加恐怖。 平时,剧团里没有人到这里来跟他聊天。 张来面朝痴呆坐下来。他对这父子俩都保持着警惕。接着,他从那扇取信的小窗朝外望了望:“楼里没有人?” “都不在。” 老赵头对这个院子里出出入入的人了如指掌。 张来看了看那个痴呆,说:“他今天真老实呵。” 老赵头麻木地看了看儿子,说:“天冷了,他也知道屋子里暖和。” 说完,他起身掀开炉盖,换了一块蜂窝煤。然后,他重新坐在了张来的对面。 张来面前有两张脸,一张是布满疤痕的脸,一双是呆傻的脸。 他有些不自在,递给老赵头一支烟,他又拒绝了。他不烟不酒,可能是年轻时代为了保护嗓子养成的习惯。这么多年来,也没听说他嫖过女人。张来觉得他活得很顽强。 “老赵头……”张来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压制内心的慌乱:“最近,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他三心二意地看着张来,那眼光一点都不率直。 那个痴呆直直地盯着张来。 “你说,那么多人怎么都疯了呢?” “乐极生悲吧。” 张来看了看那个痴呆,又说:“一个人得了精神病,是最痛苦的事。他们看到的世界,是不正常的,每时每刻都是恐怖的画面。” 老赵头也把头转向了儿子,说:“而且,这种病很难好转,只能越疯越严重。他们看我们都是不正常的人。” “舒切尔亚麻纺织公司的那个总经理也疯了,你知道吧?” “听说了。” “现在,已经有三个人疯了。” 老赵头冷笑了一下,又收敛住了:“其实,一共有多少个疯子谁都不知道。” “你……什么意思?” “看起来大家都是正常人,实际上有很多人是精神病。” 张来打了个寒噤。 “我觉得这件事不是偶然。”张来一边说一边观察老赵头的神色。 他似乎无动于衷。 “至少都跟一个人有关系。”张来又说。 失常 15 “谁?”老赵头的眼光射向了张来。 张来想了想说:“隽小。” 这两个字不知触到了老赵头的哪根神经上,张来明显感到他抖了一下。 那个痴呆的眼里也突然射出了古怪的亮光。 张来的眼珠迅速在老赵头和那个痴呆儿子的脸上反复转换,想捕捉到一点什么。 老赵头突然笑了起来:“为什么?” “这三个人都对隽小好……” “你是说有人害疯了这三个人?” “是。” “这个人是谁呢?” 老赵头一边说一边不自然地伸手摸了摸坑坑洼洼的脸。那张脸肯定已经麻木无感觉。张来想,他是在掩饰。 “大家都在猜测……你说能是谁呢?” “我一个看门人,和外界没有一点接触,吃了睡睡了吃,我怎么知道。” 老赵头说完,慢慢地站起身,去捅了捅炉子。 外面的风刮起来。张来的鼻子已经闻不到那炖白菜和咸芥菜的味了。 老赵头回来坐下后,张来开始毫不掩饰地打量他的脸。 这张脸已经僵硬,上面结了厚厚的一层痂,像一个笨重的面具。这张脸已经不是他原来的脸。他原来的脸在几十年前就烧死了。 现在,在这张脸上,只有眼珠还是他原来的眼珠。这双眼珠躲在笨重的面具后面,缓缓转动着。 张来突然想,假如揭掉这层厚厚的死肉,揭掉这层僵硬的痂,揭掉这层笨重的面具,那后面是什么呢? 老赵头毫不掩饰地迎着张来的目光。 张来有脸,有表情,老赵头在和一张完整的脸对视。而张来仅仅是和一双眼珠对视。 那一刻,张来的心十分紧张。很明显,这个可怕的看门人在跟他较量。 这时候,坐在角落里的那个痴呆,突然望着老赵头“呜哩哇啦”地叫起来,满脸恐惧。 风把剧团的铁大门吹得“呱嗒呱嗒”响。 老赵头盯着张来,说:“风大了。” 叁拾:你快疯了 这一天,张来想找出一个多年前的台词本。 书箱子很久都没有动过了,有一股灰尘味。他一本本地移动着那些陈年旧书,突然闻到了一股金属的气息。 他马上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 他放慢了动作,继续翻找…… 终于,那个恐怖的老手机在一本书下露出来。它静静躺在张来要找的那个台词本之上,好像是一直在等着他。 他惊怵地四下看看,然后慢慢把它拿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死到临头了。 这时,他的胆子索性大了起来,并且有了一种急切的渴望——和那个类似小孩的声音对话! 他出了门,骑车来到移动电话营业厅,拿出这个老手机对售货员晃了晃,问:“小姐,有没有这种充电器?” “小姐,有没有这种充电器?” 他猛地回过头,只见屠中山紧紧贴在他身后,木木地看着售货员。这是一只疯了的鹦鹉。 那个售货员愣愣地看了看张来,又看了看他后面的屠中山,小声说:“这种手机早淘汰了。” “麻烦你,再找找。”张来说。 “麻烦你,再找找。”屠中山说。 那个售货员突然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蹲在了柜台里。 屠中山和张来一前一后就那样站在柜台前。 那个售货员终于找到了一个匹配的充电器,张来交了钱,快步走出来。 屠中山也快步跟出来。 张来突然站住,转过身看着他。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脏得很。他的脸呈土灰色,难看极了。 “你的游戏还不结束哇?”张来说。 “你的游戏还不结束哇?”他一边说眼泪一边哗哗流下来。 一阵寒风吹过来,他摇晃了一下——现在,他已经弱得禁不住一阵风了。 张来骑上自行车走了,回头看,他在后面摇摇晃晃地追赶着…… 天黑之后,手机的电充满了。 张来把它打开,放在茶几上。然后,他躺在了床上。 它马上响起来的可能性很小。 假如张来一开机,他(她)就打电话过来,那就说明他(她)一直守在电话旁不停地给张来打电话。 这个手机已经关机几个月了,他(她)不可能一直拨这个号。 房间里空荡荡的,时间一点点过去。 张来回想南甸子的那个马明波,回想乌堂西装革履在街上漫步,回想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背后的屠中山…… 突然,手机响了起来!张来“扑棱”一下坐直了起来。 他(她)来了! 张来下了床,颤颤地接起了电话。 那个类似小孩的声音急不可待地响起来:“你快疯了!” “你是谁!”他对着手机大声喊道。 对方已经挂了。 “我……是……屠……中……山……”有人在门外低低地说。 叁拾壹:平安佛 张来把所有的积蓄都取了出来,领隽小去省城玩。 在火车上,隽小问他:“老赵头对我说,有一天你去他那里,和他聊了半宿,是吗?” 失常 16 “是呵。” “你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我觉得他挺正常。” 隽小不太信任地看着他。 现在,隽小是张来的女朋友,他得爱护她,引导她,他得让她活得安详一些,明媚一些,他得尽可能在她的生活中注入更多的阳光。他不想让隽小跟自己一样,得焦虑症。如果不坚强,焦虑症离精神病很近。 他将打捞起所有的噩梦,统统装在自己的心里。 因此,他也没有告诉她那个老手机又出现了。 到了省城,两个人一直在逛街。张来发现,即使是在这么大的城市里,隽小依然是最引人注目的女孩。 他们在一家金店里,看到了一排镀金的佛,五尊,都像指甲一样大,很精致,很可爱。 老板热情地介绍:“这些佛都有不同的名字,功法也不同——这一尊是富贵佛,戴上它,它会保佑你发财致富;这一尊是功名佛,戴上它,它会保佑你一举成名;这一尊是送子佛,戴上它,它会保佑你早生贵子;这一尊是婚姻佛,戴上它,它会保佑你夫妻和睦;这最后一尊是平安佛,戴上它,它会保佑你一生平安。” 听到最后,张来的心一动。 隽小看了看他,说:“你给我买哪尊?” 他脱口就说:“平安佛。” 他宁愿她一贫如洗,默默无闻,宁愿两个人膝下无子,甚至分道扬镳……只希望她平安。 (红尘男女啊,假如有个人坚持只为你买一尊平安佛,那么,请相信我,这个人就是全天下最爱的你人了。) 叁拾贰:他露头了 张来查询过,这个诡秘的手机里还有十几元话费。 他盼望它再次响起来。 一个恐怖的影子最初出现的时候,你吓得魂不遮体,但是,它一次次地出现,怎么都驱赶不掉,最后你就会发怒,就会歇斯底里地想抓住它,弄个明白。 这天夜里,刮起了大风。 在动荡的风声中,手机又一次响起来。 张来一把抓起它:“喂?” 过了一会儿,里面才说话,是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是我。” 他终于露头了! “你是谁?” “猜猜看。” “我猜不着。” “试试。其实,我们经常见面。” 这句话让张来的头皮一炸。 “……马明波?” “不是。” “……乌团长?” “不是。” “……屠总?” “不是。” “……陶炎?” “不是。” “……雷鸣?” “不是。” “……老赵头?” “不是。” “……赵景川?” 对方似乎愣了愣,压低了声音:“不是。” “你到底是谁?”张来越来越恐惧了! 他笑起来,好像捂着嘴。 “你的想像力太差了……这样吧,我提示你一下——像人不是人,有命没有魂。白天看不见,晚上就显身。” 张来颤颤地说:“我还是猜不着……” 他突然说:“我就在你背后!” 张来猛地转过头,身后是窗子,月亮露出猩红的一角,极其锋利。 “我的脸都快贴到你的脸上了……” 张来的脸皮一麻。 “算了,我说说我的爱好吧。”他压低了声音,说:“——我喜欢打老鼠。” 张来像被人打了一闷棍,脑袋“轰隆”一声。 “你!你是……” 他笑起来,电话断了。 张来扔下电话,连夜跑到了隽小的房子。 他“当当当”敲了半天门,她才睡眼惺忪地打开了门。她依然穿着那身粉色睡衣,露出脖子和胳膊。只是,她白嫩的脖子上多了那个平安佛。 “吓死我了。这么晚,你干什么呀?” 张来进了房间,坐在那低矮的沙发上,气喘吁吁,半天说不出话。隽小刚刚从被窝里钻出来,那敞开的被窝散发出一股体香。 “你给我倒杯水。”他说。 她给他倒了一杯纯净水,端过来,他“咕嘟咕嘟”地倒进嗓子。 “隽小,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哪个人?”隽小坐在了他旁边。 “害疯马明波的人,害疯乌堂的人,害疯屠中山的人——我怀疑,雷鸣也是受了他的惊吓,才逃之夭夭的!” “他是谁?”隽小紧张起来,裹紧了睡衣。 “他就是……”张来回头朝门看了看,隽小也惊恐地朝门看了看,他接着说:“他就是老赵头那个儿子,那个痴呆……” 隽小哆嗦了一下:“他!” “就是他!” “你怎么知道?” “刚才,他给我打电话了。” “可是……他是个痴呆呵?” “开始,我怀疑是老赵头。一天,我偷偷监视老赵头,这个痴呆却突然出现在我背后,他的脸都快贴在我的脸上了,把我吓了个半死。接着,他就紧紧跟着我。突然,他从背后举起一个砖头……” 隽小惊叫了一声。 张来把她搂在怀里,轻轻说:“有平安佛保佑,你别怕……他砸死了一只老鼠。刚才他没有说他是谁,但是他告诉我,他的爱好是打老鼠。” 失常 17 隽小不停地抖。 张来沉吟片刻,接着说:“这世界上四处都是老鼠,我们看不见,他却能。” 隽小推开他,走向电话。 “你干什么?” “我报警。” 他拉住她:“没用。” “为什么不抓他?” “他是痴呆,杀了人都不偿命!” “可是,可是……” “何况,说他害疯了那些人,没一点证据。连刚才他给我打过电话,都没办法证明。报什么警?弄不好,警察把我们当疯子送进精神病医院。” “那怎么办?” “目前,我们只能躲着他……” “张来,你今晚别走了,我怕!” “好,我不走了。” 张来又一次搂紧了她,慢慢抚摩她的胳膊。她的胳膊就像嫩嫩的豆腐,似乎一用力,就会弄破它…… 突然,他的手被她的指甲刮了一下,很疼。 他低头看了看,她的指甲太长了,他打了个冷战。 她意识到了什么:“怎么了?” “你的指甲太长了……” “女孩子嘛。” “现在,我一看到长指甲就感到瘆。来,我给你剪剪。”他一边说一边从解下钥匙串。上面有指甲刀。 她没有推脱。 他轻轻给她剪起来。他的动作很轻,像父亲对待小小的女儿。寂静的深夜里,只有指甲被剪断的声音:“啪,啪,啪……” 隽小静静地看着他。 叁拾叁:两个缺字 第二天是周一,“小脚丫文艺班”招生。 剧团里也没什么大事,张来就帮家里招生去了。 他在教师进修学校大门口放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立一个广告牌,上面写着招生对象、课程、学费。有不少家长为孩子报名。 他在街上忙活了一天,很晚才结束。他直接去了隽小的房子。 他不是一只嘴谗的猫。更重要的是,他想知道隽小今天上班遇到了什么情况。 他敲了半天门,里面一直没有声音。 难道她还没有回来?他有点担心了,继续敲。 终于,传出隽小的声音:“谁?” “是我,张来。” 门马上打开了。他一进门,就发现隽小的神色不对头。 “怎么了?” “你怎么没上班?”她的语气里含着恼怒和委屈。 “我帮家里招生去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隽小惊恐地坐在沙发上,说:“他上楼了……” “那个痴呆?” 隽小失神地点点头。 张来大为震惊。 剧团之所以让老赵头看大门,完全是照顾他。他一个孤寡老人,还带着一个痴呆儿子,不容易。这个痴呆儿子白天从没有在剧团里出现过,他更没有在上班时间上过一次剧团的楼。 接着,隽小就对张来讲起了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下午,剧团里的人都走光了。 隽小一个人没事干,又跑进了练功房。 她正在那里拿着手绢练基本功,突然听见门响了一下:“吱呀……” 她吓了一跳,转身看了看,并没有人进来。她想那应该是风。 她转过身继续练,里挽手,外挽手…… 那门又响了一下:“吱呀……” 她又一次转过身,还是没有人进来。 她放下手绢,轻轻走过去,把门打开,探头看了看,楼道里有点暗,没有一个人。楼道里的风有点硬。 她回来,对着墙上巨大的练功镜,继续练十字步。 那镜子裂了一条长长的璺,把隽小的身子撕裂了。隽小抬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下就不会动弹了——她身后站着一个人,正笑笑地看着她。 是那个痴呆! 她猛地转过身,和那个痴呆面对面站立。那个痴呆双手在背后,不知道他拿着什么。 她突然朝门外跑去,那个痴呆的动作比她快,他像猫一样迅猛地跳到了门口,挡住了隽小的出路。 隽小傻傻地站在那里,万念俱灰。当时,她只有一个念头:痴呆赶快举起砖头,把她砸死,砸成血肉模糊的肉饼。 她实在不能再忍受这巨大的恐怖了。她想,那几个人也许就是这样疯的! 痴呆却没有动手,他只是笑。 隽小看着他的眼睛,他看着隽小的眼睛。 终于,他说话了:“现在,我让你知道,那几个人是怎么疯的。” 隽小想,现在他要害疯自己了。她的脚像生了根,一动都动不了。 “其实不神秘,只是,我告诉了他们一个口诀。” 听到口诀两个字,隽小猛烈哆嗦起来。 “这个口诀总共有十句。谁听到了这个口诀,谁就会疯掉。” 诡秘之气像云雾一样充满了空荡荡的练功房。 隽小盼望着,这时候张来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奇迹般地出现在门口,把她解救。 或者,团里任何一个人走过来都行。可是,很奇怪,所有的人都不在,楼道里静悄悄,只有风鼓动门的鬼祟声音。 “没有人知道那些疯子是因为听到这十句口诀才疯掉的,因为,他们精神崩溃了,精神错乱了,精神失常了,不可能再说出这个秘密了。” 失常 18 隽小突然想冲上去,把手插进这个痴呆的嘴。她都快歇斯底里了。 痴呆继续慢吞吞地说:“这是一个很古老的口诀了。为什么,听到这十句口诀之后就会疯呢?这是一个诡怪的问题,高深的问题。有几个科学家试图得出结论,但是,他们都没有成功,因为,他们研究这十句口诀的时候,一定得知道这十句口诀是什么,知道了之后他们就疯掉了。” 痴呆突然板起脸:“我为什么变成了痴呆?就是因为听到了这个口诀。可是,我还剩下一根神经,比正常人都发达,就是为了传播这个口诀。马明波,乌堂,屠中山,都听到了这十句口诀,因此,他们都疯了。” 这时候,门突然被风刮开了:“啪嗒!” 痴呆的眼睛射出异常的亮光,他直直地盯着隽小:“这十句口诀是这样的……” 下面我就要写这十句口诀了。 我是作者。 你别怕,没事,十句总共50个字,我只写48个字。 我仅仅知道48个字。否则,我早就成了疯子了。 这口诀就像是密码锁,差一个数字也不生效。 不过,我希望你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千万不要看得太仔细,对你没有好处。 切记。 下面就是痴呆说的十句口诀: 风马牛相及 首尾九连环 八马朝前走 五子点状元 凸凹五色土 久久艳阳天 请把你给我 公鸡舞翩跹 用功亏一篑 好运到…… 说到这里,痴呆突然停住了。 隽小的大脑一片空白,木木地看着那个痴呆,像一个蜡像。 痴呆笑起来:“还有两个字。” 还有……两个字。 痴呆停了停又说:“你长得这么漂亮,我不会让你疯掉的。” 虽然这样说,可是,痴呆的眼神毫无善意,充满了恶毒的笑意。 “你慢慢琢磨吧,来日方长。”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他的脚步声很轻很轻,像猫,消失在幽暗的楼道里。 我是作者。 我警告你,这本书读完就读完了,以后,你千万不要猜想最后那残缺的两个字,因为有韵脚,所以你很容易就撞到那两个字上。 只要你撞上,这个口诀就会像影子一样,残缺不全、一鳞半爪地反复出现在你的大脑里…… 直到你疯掉。 张来听完了隽小的讲述,呆呆地说:“隽小,从现在开始,你千万不要再回想这个口诀。” 她乖顺地点点头。可是,她接着又摇了摇头:“我管不住自己,这些古怪的句子总是在我的大脑里翻来覆去地出现……” “你必须管住自己!” 这时候,张来才感觉到什么是真正的恐怖。 他在劝告隽小,其实,那些古怪的话已经在他的脑子里冒出来了: 凸凹五色土 九九艳阳天 八马朝前走 五子点状元…… 他站起来,轻轻亲了隽小一下,说:“我去一趟厕所。” 风马牛相及 首尾九连环…… 他来到厕所,关上门,扭开水龙头,洗脸。水冰凉。 洗了脸,他的大脑清爽多了,走出去。 请把你给我 公鸡舞翩跹 舞翩跹 舞翩跹…… 妈的,这是怎么了? 这一夜,张来没有走。 他们躺下之后,张来没有一点生理上的欲望。他和她轻轻相拥,都不说话。 夜很静,楼下似乎有人走过,踏在积雪上,“嘎吱嘎吱”地响夜行人终于远去了。远处,一只鸟在古怪地叫着。 用功亏一篑 好运到…… 好运到…… 好运到…… 张来觉得自己要疯了。这个世界变得十分诡异,他的眼前不断飘闪几张面孔,南甸子的马明波,乌堂,屠中山…… 凸凹五色土 九九艳阳天 好运到…… 次日,张来上班去了。 下了楼,他感到步履极其沉重,好像那噩梦就在单位等着他。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或q i s h u 9 9 .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他路过那个小花园,走进去,坐在了长椅上。长椅上冰凉。 小花园里的树木都光秃了,草地一片破败,一片枯黄。不过,太阳很好,空气透明。 “风马牛相及……” “首尾九连环……” 他情不自禁地叨念出了声。这些古怪的话像一些几何图形,没有规则,不成方圆。 “八马朝前走……” “五子点状元……” 他使劲摇摇脑袋,把这些几何图形震跑了。 他看天。天蓝如洗,挂着几朵高远的云,那些云一动不动。可是,看久了,他发现它们在诡秘地转移。太阳刺眼地亮。 “凸凹五色土……” “九九艳阳天……” 他不再看天,无望地朝四周看了看。 路上有人匆匆走过。 没有人能够帮助他。就是高明的医生也无法帮助他。 “请把你给我……” “公鸡舞翩跹……” 他突然有些恼怒,觉得隽小不该把这个口诀说给他! 失常 19 “用功亏一篑……” “好运到……” 不要碰到那两个字! “好运到……” 千万不要再想了! “好运到……” “边关!”突然有人大吼一声,替他说出来! 张来的魂一下就飞了,猛地转过头去,看见一个人从他背后跳了出来! 是屠中山。 完了。 张来不知道屠中山一直站在身后,他就是被这十句口诀折磨疯的,当然记得滚瓜烂熟。他等不急了,脱口替张来说了出来! 张来惊恐地看着他。 他蔑视地看着张来,那眼神好像在说:你不是总想甩开我吗?现在,你终于要和我成为同一类人了! 张来又摇摇脑袋——他好像没有疯掉。 屠中山完全是胡说八道!不是“边关”两个字! 他起身就跑。 屠中山熟悉这个口诀,他担心他再张嘴说话,一下打开那个密码! 叁拾肆:不是我 张来一路惊惶地奔走,很快来到了剧团。 这时候,早过了上班的时间。 路过收发室,他看见老赵头戴着老花镜在看报纸,不见那个恐怖的痴呆。 他快步走进了楼里。 竟然没有人来上班,空落落的办公室里只有张来一个人。他现在害怕没有声音,越静他越怕。 用功亏一篑 好运到…… 他真怕痴呆突然出现在门口,脱口说出那两个字来。谁都挡不住一个人说话。只差两个字。 他一说出来,张来就完了。 用功亏一篑 好运到…… 突然,他看见了一张死气沉沉的脸,这张脸轻轻一闪,就出现在了门口。正是那个痴呆。 张来傻了。 他知道自己跑不出去,他知道对方比猫还迅猛。他只有呆呆望着他,坐以待毙。 这个手机里的人,这个祸害同类的人,这个貌似痴呆的人——他要说出那两个字了! 办公室里如此安静,张来甚至都能听见他喘气的声音,根本不可能躲过他的声音。 他多想立即变成一个聋子呵,他不想疯! 可是,他不是聋子,他的耳朵很灵敏,可以捕捉到各种细微的声音。 现在,他已经站在了一个悬崖上,前面就是无底的深渊,而那个痴呆就站在他背后。他随时都可能伸出手,把他推下去。 他只要掉下去,就去和南甸子的那个精神病做伴了,举着树枝,日日夜夜坐在臭水泡前,饿了就吃腐烂的死老鼠,困了就睡在荒草间…… 他的指甲将变得出奇地长。 他在寒冷的大街上四处游荡,晚上,像野狗一样,躲在垃圾筒后面,窥视每一个急匆匆走过的夜行人。 也许,他还会看见隽小,她正跟一个陌生的男人手挽手走在一起。她看见了他,慢慢停下来,眼睛湿了。那个陌生的男人厌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拉了拉隽小,她就一步三回头地跟那个人走了…… ——痴呆终于说话了。 “张来,隽小是我妹妹。” 张来愣了一下。他没有说口诀! “你……妹妹?” “对,小时候,我妈妈跟我爸爸离了婚,她跟我妈妈走了。” “你怎么知道?” 痴呆笑了笑,张来发现,他笑起来还挺帅气。他接着说:“有的人看起来呆傻,其实是最聪明的人。有的人看起来正常,其实是疯子。这句话不高深,事实就是如此。” “那你说,谁看起来正常,其实是疯子?” “隽小。” 张来怵然一惊。 这怎么可能!她的肌肤那么白嫩,她的脸蛋那么漂亮! 张来警惕地盯着他。 “南甸子的那个马明波,乌堂,屠中山……都是她害疯的。还有雷鸣,他察觉到了不对头,逃掉了。本来,我不想吐露这个秘密,因为这样就暴露了我的秘密。但是,我实在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被她害疯。” 停了停他又说:“她害人的第一步就是通过手机告诉你——你快疯了。她的声音通过录音机快放,你听不清男女。” 张来的脑子乱极了。 这个世界失常了! 他谁都不相信了! 痴呆似乎察觉了他的不信任,他突然恢复了痴呆的表情,歹毒地盯着张来,一字一顿地说:“你不相信我,下一个被她害疯的人就是你!” “可是,那口诀的传播者是你。” “谁对你说的?” “隽小。” “她怎么说的?” 张来把昨晚隽小对他讲的事简要地说了一遍。 痴呆说:“我告诉你,这正是她害人的主要方法之一。” 张来有点疑惑了。 “你别忘了,她是我亲妹妹,我为什么要骗你?” 这句话让张来有点相信他了。 “是的,这个口诀确实能把人害疯。”他十分肯定地说。 “你,你千万别把那最后两个字说出来,我求你了……”张来的全身都要瘫软了。 “你错了。假如她说出了那十句口诀,一个字都不缺,你听了并不会疯。但是,正因为这个口诀缺两个字,它才具有了把人害疯的魔力。” 失常 20 这句话像电流一样使张来猛然一抖。 “这两个字就像是一个黑洞,你害怕它,你越想越害怕,越害怕你越忘不掉,不出一百天,你必疯无疑。这就是玄机。” “我已经要疯了,你快点告诉我,那最后两个字是什么?” 他叹口气:“我也不知道。实际上,哪两个字放在这个口诀的最后都可以。可怕就在这里——任何两个字都不是,任何两个字都是。” 张来在悬崖的半山腰飘摆。他处于失重状态。 “可是,她为什么偏偏害男人?” “因为她恨男人。” “她为什么恨男人?” “这个说起来话长……” 接着,痴呆就对张来讲起了他家族里的事情: 这个痴呆叫赵红军。 隽小的本名叫赵红英。 当年,老赵头被火烧了,几乎成了残废。 他老婆把他扔在床上,带着襁褓中的赵红英跑了,只留下了痴呆孩子赵红军,站在床前哭。那一年,赵红军九岁。 那时候,老赵头的老婆还年轻貌美,她一肚子的花还没有开。她去寻找她自己的美好生活了。 老赵头终于活过来了,而且把痴呆孩子养大。 他恨那个没有良心的女人,一直恨了几十年,已经恨到了骨髓里,海枯石烂都化解不了了。 在赵红英上小学那一年,她母亲得病了,需要钱做手术,如果不做手术,她母亲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个女人并没有回关里,而是嫁给了向阳乡一个唱二人转的男人,那个男人华而不实,穷得叮当响,一家三口连糊口都保证不了。 这个女人求借无门,终于尝到了重病缠身无人问津的苦头,最后就托人找老赵头来,想借一点钱救命。老赵头的工资尽管很低,但是毕竟有些积蓄。 她躺在医院门口的担架上,等着老赵头的钱救命。她身旁站着那个唱二人转的男人,还有不懂事的赵红英。 老赵头没有动一丝怜悯之心,直到这个跟他生下两个孩子的女人睁着双眼离开人世。 赵红英在幼小的心灵里深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她恨不能杀了这个残酷的男人。 她对老赵头的仇恨,也换来了老赵头对她的恼怒。说起来,赵红英生下来之后,老赵头只见过她几面。 就这样,冤仇就结下了,互相都不认亲,如同陌生人。 亲亲一家人竟然如此深仇大恨! 丈夫刚刚从火海里逃生出来,老婆怎么能狠下心把他丢下,一辈子不回头? 老婆躺在医院的门口,眼睁睁地等着丈夫救命来,丈夫怎么能袖手旁观,看着她死去? 亲生父女近在咫尺,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能形同陌路人? 同胞兄妹,怎么能自相残杀? 张来问:“你父亲知不知道你不是痴呆?” 痴呆愣了愣:“谁说我不是痴呆?我天生就是痴呆呵。”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张来突然很想叫他回来。 他似乎还有很多事情不明白。另外,这个痴呆一走,他好像就陷入了更深邃的恐惧中——他在张来心中,竟然成了一个靠山。 痴呆自己停下了。 他慢慢转过身来,说:“隽小就是让你自己和自己斗。如果以后你疯了,凶手不是别人,就是你自己。你多保重吧。如果你能忘掉这个口诀,那你就得救了。如果你忘不掉这个口诀,那你就疯了。我救不了你,任何人都救不了你。” 叁拾伍:赵红英来了 张来郁郁地躺在家里,思考隽小。 南甸子那个马明波是她的初恋情人,被她害疯了;乌堂是她的事业情人,被她害疯了;屠中山是她的物质情人,被她害疯了。 那个讨厌的雷鸣是她的第二个男朋友,她要害他未遂。 现在,轮到张来了。 他慢慢梳理着记忆中所有关于她的片段,试图做出正确的判断——她到底是赵红英,还是隽小。 最早,他捡了一个手机。 接着,几个同事到他家聚会,都见到了这个手机,隽小跟大家一起嘻嘻哈哈开玩笑,好像这个手机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散了之后,她突然返回来,问他这个手机是从哪里来的…… 不久,她对张来说,这个手机是赵景川的。可是,张来到移动电话营业厅查明,这个手机的机主正是她。她又说,赵景川买这个手机时,借用了她的身份证。 而张来把这个恐怖的手机扔掉后,它却又诡怪地回来了。当时,他去那片葵花地扔手机,只有隽小一个人跟着…… 他越来越感到——恐怖就在身边!她就是赵红英呵。 他决定,从今天起,远远地离开这个女人!只要不接近她,她就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她害疯的人都是接近她的人。全县这么多人口,她为什么害不了别人呢? 张来正想着,就听见有人敲门。 快半夜了,谁敲门呢? 他马上想到——是赵红英! 他全身的骨头一下就要散架了。这时候,他多么希望门外是噩梦一样的屠中山呵。 “谁?”他颤颤地问。 “是我。” 她在门外说。 张来不知该怎么办了。 失常 21 他蓦地后悔了,不该出声! 房子里总共有三盏灯,张来把它们都打开了,然后,他慢慢走向那扇门。 他一边走一边安慰自己:也许一切都是那个痴呆在胡编。怎么能相信一个痴呆的话呢? 他拉开了门。 房间里的灯光太亮了,隽小被刺得眯起了眼睛。她用胳膊挡在额头上,走进来。 “你开这么多灯干什么呀?”她问。 张来站在门口,不说话。 她回过身来,终于放下了胳膊,对他说:“你站在门口干什么?” “啊……” 迫不得已,张来只好慢慢关上门,走过来。 她身上依然穿着那件暗红色皮草中套大衣,黑色的紧身皮裤,挎着那只小巧的花格手包。她又化妆了,而且是浓妆艳抹。在这深深的夜里,她的浓艳显得有点瘆。 张来看见她的脖子上还挂着他给她买的那尊平安佛。他的心突然有些酸。 “今天,你怎么没到我那里去?”她问。 “有点不舒服。”他一直跟她保持着距离。 她又问:“你看见那个痴呆了吗?” “……没有。”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低下了头。 “你怎么可能没看见他呢?”她显然不相信。 他抬起头,反问道:“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我害怕。我一想起那个口诀就害怕。” 这个疯子,她又来害人了!八马朝前走,五子点状元…… “你呢?”她一边问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 “别再提那个口诀了!”他突然有些暴躁。 “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也害怕?”她继续小心翼翼地问。他感到,她的眼睛闪过一丝兴奋的光亮。 凸凹五色土,九九艳阳天…… 他把双手插进头发里,烦躁地抓挠了几下,然后抬起头,说:“没什么,我感冒了。你坐吧。” 隽小没有被蒙蔽,她一边慢慢地脱掉大衣,一边小心地观察他的脸。那眼神就像一个开黑店的人,在一个旅客的酒杯里投进了剧毒,现在,这杯酒已经一滴不落地灌进了那个旅客的肚子,开黑店的人小心地观察着这个旅客脸上的变化…… 终于她把大衣脱掉了,坐在沙发上。 这时候,他看见了她的指甲——那十个指甲奇异地长出来了,竟然像铅笔一样,长长的,弯弯的,白白的,尖尖的。 他刚刚给她剪过,才两天时间,竟然长出了这么长! 精神病! “你!”他惊恐地盯着她的手。 她一下就意识到了什么,双手像触电一样缩了缩。然后,她极其不自然地笑了笑:“这不是指甲,这是一种女孩用的装饰物,可以掰下来。” 接着,她就一个个地掰下来。 “啪!啪!啪!……” 那声音极清脆,他断定,她是在掰她的指甲! 终于,她把那十个指甲都掰断了,把手指伸向他:“你看,没了吧?” 接着,她小心地把那些指甲都一个个拾起来,轻轻装进花格手包里。 “灯太亮了,刺眼。”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关掉了两盏。房间里一下暗了许多。然后,她重新坐下来,看着他。 他低低地问:“你今天出门了吗?” “没有,我在家里躺了一天,总想,那口诀最后两个字是什么……” 他突然说:“隽小,我觉得你最好改个名字。” 她继续观察他的脸,小心地问:“为什么?” “这个名字不好听。” “你说,我改个什么名字好呢?” “赵红英。” 她抖了一下,脸色陡然阴沉下来,气呼呼地站起来,朝最后那盏灯走过去。 “你……生气啦?”他怯怯地说。 “不,是你的灯太亮了!” 她一边说一边猛地关掉了最后一盏灯,房间一下就被黑暗淹没了。 “隽小……”他哆哆嗦嗦地叫道。 没有声音。 “隽小……”他又叫了一声。 还是没有声音。 他抖抖地站起来,摸到开关,一下就打开了灯。 房子里空荡荡的,根本不见她的影子。 %%%叁拾陆:寻人 张来是我的表弟。 第二天,张来就坐火车来到省城,对我讲了这个故事。 大约三个月之后,舅舅打电话告诉我:张来疯了。 我无法断定,三个月之前,表弟的精神是不是就已经进入了疯魔状态,因此,我无法断定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后来,我去了一趟红铜县。 我专门去了南甸子。果然,我看见了那个精神病,他还坐在水泡前举着树枝钓鱼。那时候已经是春天了,水泡解冻了,柽柳发芽了,很多乌鸦在南甸子上空盘旋,“嘎嘎”地叫着,那声音显得很凄惶…… 经过打听核实,红铜县评剧团的上一任团长乌堂,确实得了精神病,他依然穿得整整奇奇,天天在偏僻的街道上晃荡。 还有,原舒切尔亚麻纺织公司的总经理屠中山疯了也是事实。我见到他,是在一个公厕前,他已经瘦得不像人了。 但是,大家对这些人疯的原因都不清楚。 失常 22 尽管在过去,他们大大小小都是个人物,可是疯了之后,就成了一堆堆会移动的垃圾——你有兴趣探究火车站那个吃垃圾的疯子是怎么疯的吗? 当天晚上,我去了评剧团的收发室,见到了那个痴呆。他眼神直直的,下巴上流着口水…… 我觉得,他就是个痴呆。我相信我的眼睛。 只是,我没有见到隽小(赵红英)。 听说,她离开了评剧团。至于她去了哪里,没有一个人知道。 你身边有没有这样的人? 现在说一说我和你的关系。 我是作者,你是读者。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疯子传播了一个口诀,这个口诀如果完整的话,并不能把人害疯。可是,一旦后面空缺两个字,这个口诀就具有了使人致疯的魔力。 直到这本书结束,这两个字依然空缺。 我也是这个口诀的受众之一,我在你之前就听到了这个口诀。 老实讲,我不知道我以后会不会疯。 或者,我已经疯了,我现在就在传播这个口诀。我不是把这个口诀、这个故事讲给你了吗? 你慢慢琢磨吧,来日方长。 别怕。 催眠 催眠术,尽管它有几千年的历史了,尽管它已经被科学渐渐接受,尽管它神功奇效……但是我坚定地认为,它是 一种黑暗的法术,不正派。它利用了人类自身心理的弱点,把人变成玩偶。 说出来你别害怕,我……也会催眠术。 这不是小说中的话,而是现实——我,周德东,我也精通催眠术。 而且,根据我所了解的国内催眠术的情况,我敢说,多数催眠师的技术比不上我。我不需要坐在你面前,只是通 过文字就可以让你进入催眠状态。 因此,读下面这个故事时,你要小心。 那时候我还是个记者 一个人成为强盗,经常是先被强盗抢过。我之所以精通催眠术,是因为几年前我曾经被人催眠过。 开始,那个催眠师仅仅是我的一个采访对象。那时候我还是个记者。 他叫佘习宙,刚刚从美国回来,在本市开了一家心理诊所。据说,他利用催眠术,解除 了很多人的心理甚至生理 疾病。 主编安排我去采访。 本来,我在心理上十分排斥这种人,却不能抗命。一个作家可以决定自己写什么,当记者就不行。 那个诊所在一条很偏僻的巷子里,让人觉得有些鬼祟。 我一步步走向它,忽然有一个预感:我即将掉进一个无底洞,不见一丝光明,在没有尽头的坠落中,我将被转换 。这种转换无法用语言描述,举几个相近的例子,就是真人变成照片,现实变成梦,木头变成火。 我为什么对催眠有这么深的恐惧呢? 这只能借助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法,在潜意识里寻找答案。而进入神秘的潜意识深层,惟一的办法就是催眠。于 是,我钻进了一个怪圈:要清除对催眠术的惧怕,必须得进入被催眠状态…… 我走进了那栋二层小楼,里面的光线竟十分明亮。有三个工作人员,都是男的,他们都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 。我看不到他们的脸,他们正在工作,动作似乎都有些缓慢。说不准这也是某种企业文化的组成部分。 佘习宙大约五十岁左右,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笑吟吟地等着我。他的办公室在最高层。 他不高不矮,长相很普通。只是,他的眼睛炯炯发光,好像一下就穿透了我的大脑,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我的 身上有些冷。这个感觉让我意识到,实际上我是一个受暗示性极强的人,也就是说,我不是一个强大的人,而是一个 像水草一样飘摆不定的人,是一个像羔羊一样容易被俘获的人。 我避开他的眼光,开始工作。我从背包里拿出采访机,放在他面前,然后,盯着采访机的RECORD键,对他说:“ 佘老师,你讲一些催眠个案吧。” 我不想对他提什么问题。我没有问题。 于是,这次采访成了没有对话的采访,我只是听他讲了一堆故事—— 一些可信不可信的故事 (壹) 某大学做教学示范。 一位普通的女生,平平地躺在床上。 穿白大褂的催眠师出现了。 他俯在女生的耳边,嘀咕了一些什么,那女生的眼睑就慢慢地合上了,身体变得越来越硬,像一根棍子。 催眠师命令他的两个助手,将女生的头和脚架在两个椅子中间,她竟然悬空了。 催眠师又让一个男生站在了女生身上,女生竟像一座桥,纹丝不动,而且面部的睡态很安详…… 这就是催眠产生奇特的生理效应。 大家都想知道,催眠师到底对那个女生说了什么,但是,催眠师守口如瓶。他的助手也不知道。 (贰) 某催眠师家中。 一个患者,光着上身,在床上端坐,他已经被催眠。 催眠师把一个金属片贴在他的胸口,然后,轻声缓语地告诉他,这是一个通了电的熨斗,不停地加热,加热,加 热…… 过了一会儿,移开那个金属片,催眠师看见,患者的皮肤上出现了被烫伤的斑迹。 这是感觉超敏现象。 更奇怪的是,那个患者说,恍惚中,他看见催眠师拿的就是一个蓝色熨斗,电源线很长,是灰色的。 他是第一次到催眠师的家。 催眠师的熨斗放在柜子里,和这个患者描述的一模一样。 催眠师在暗示这个患者时,想像的正是他家熨斗的样子。 (叁) 有一个画家,他的作品不断获奖。 西方的艺术观猛烈冲击美术界,大家都越画越抽象,而他却越画越写实。 不论哪种风格,只要攀上最高峰,就是大师。 在写实的画法上,他走到了极端,也成了大师。 他画的人让人害怕。 那画上的人和真实的人比例一样大,纤毫毕现,眼神咄咄,让人觉得随时都可能从画中伸出一只手,摸摸你的脸 。 令人惊叹的是,这个画家没有进过任何美术院校,也没有拜过什么师,因此媒体认为他是一个难得的天才。 他画画时有一个怪癖,那就是必须闭门造车,不许任何人观看。他的同行,朋友,亲人,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他 画画。 很神秘。 这一天,画家接到电视台一个编导的电话,要请他做一期访谈节目。他答应了。 第二天,一辆采访车把他拉到了电视台。 开始录制之后,他才知道,除了访谈,还有一个环节是现场作画。节目组已经把笔和纸准备好了。编导说,画一 幅简单的素描,做做样子就行了。 画家愣了愣,脸色一下就不好看了。 现场观众席上有几百双眼睛,电视机前有成千上万双眼睛。 编导就解释说:“我们请每个画家做节目都有这个环节,作品赠给现场的幸运观众。” 这个画家语无伦次地说:“不,我不画,我今天状态不好……” 编导又说:“您随便勾勒一只鸟都可以。” “实在对不起,我画不出来……”他一边说一边冒汗。 ……这件事传出之后,圈里圈外对这个画家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一天深夜,这个画家正在创作的时候,太太闯进了画室——房间里灯光昏暗,画家拿着一支笔,一下下在画布上 涂着。他眼神呆滞,竟不像一个活人。 太太试探地说:“这房子多暗呀,再开个灯吧。” 他好像没听见,根本不理她。 太太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突然闯进画室生气了,又说:“我在跟你说话呢。” 画家还是不理她,继续画,嘴里还叨叨咕咕的。 太太有点害怕了,她走过去,看见他画的是个清朝女子,都画完了,就差一个嘴了。她推了推他的肩:“你怎么 了?” 他猛地回过头来,看着太太,双眼充满惊恐。突然,他直直地指着太太的嘴,说:“妈呀,嘴在这里啊!” 谁都不知道,这个人其实不会画画。每次,他都是先进行自我催眠,然后再开始画画。他在催眠状态中画出的作 品,竟然每一幅都是神来之笔! 而这一天,他在催眠状态中,被太太吓着了,一下就走火入魔了。打那以后,深更半夜,他经常提着红油漆溜出 去,到处画嘴。胡同的墙,立交桥,公共汽车站牌……到处都是鲜艳的红唇。 (肆) 一个贪污犯,他的罪足够枪毙三次了。 在潜逃半年之后,他终于受不了那份颠沛流离的艰苦,那种惊弓之鸟的恐慌,回到家中,看了最后一眼,然后畏 罪自杀。 他是上吊死的。 他的个子跟高,躺着床上长拖拖的,好像增长了一倍。 警察来验尸,确定他已经气绝身亡,回去销了案。 家里人为他注销了户口。 这个人永远地消失了…… 半年后,一个雨夜,这幢楼里一个女人有急事出门,下楼时,正巧看见有一个举伞的人上楼。 他是个男人。他身上有两个特征让这个女人惊怵: 一是他的个子太高了,很少见,只有半年前死的那个邻居才有这么高。 一些可信不可信的故事2 二是那个雨伞的颜色很少见,是紫色的。那个邻居原来出出入入坐的那辆轿车,也是紫色的(已被没收。) 女人害怕极了,愣在楼梯口,等他走上来。 那个人一直用伞把脸挡得严严实实,慢慢从女人身旁走了过去。 女人一直没看到他的脸。她越琢磨越觉得可疑,正想着打电话报警,突然听见上面的楼道传来乱糟糟的声音。接 着,她看到三个便衣押着那个人走下来。 原来,这个贪污犯花钱请了个民间催眠师,通过催眠,使他进入了“人工假死”状态,呈现的却是一系列自然死 亡的特征,比如呼吸中断,心搏停止……骗过警方之后,催眠师又把他唤醒了。 警方抓捕犯有包庇罪的催眠师时,发现他已经死在了他的住所里,呼吸已停,心跳已停,脉搏已停。 警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了。 (伍) 一个人叫盛立国。 他出差到一个小城市,给一个多年不联系的老同学打了个电话。那个老同学叫李立,他听说盛立国来了,立即邀 请他到家里喝酒。 李立说了他家的住址,盛立国去了。 他一进门,就闻见厨房里有煎炒烹炸的香气,扑鼻就是热情和温馨。 寒暄了一阵,李立对厨房喊道:“黄娟,你出来。” 黄娟就一边擦手一边出来了。李立对介绍:“这是我媳妇黄娟,这是我的老同学盛立国。” 黄娟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朝盛立国点点头,又走进了厨房。 李立是个倜傥的艺术家,而黄娟像个农村来的保姆。而且,李立快四十岁了,那个黄娟一看就是刚刚二十出头… …盛立国觉得两个人很不般配。 那天,李立和盛立国喝酒喝到很晚。 黄娟很少说话,她一直坐在沙发上,拿一本厚厚的书,一页一页慢慢地翻,从前到后,再从后到前,好像在找一 枚永远也找不到的书签…… 这情景深深刻在了盛立国的脑海中。 几天后,盛立国出差回来了。 有一次,他和另一个老同学通电话,偶然说起了李立和他的媳妇黄娟。这个老同学说:“你别开玩笑了。他媳妇 黄娟出车祸,一年前就死了!” “可是,我千真万确看见她了呀!”盛立国急切地说。 “那就是他又娶了一个女人,她也叫黄娟。” 盛立国觉得这个解释太牵强。他开始回忆那个“黄娟”的面孔和神态,越想越觉得这个女人很诡异。 很快,他又一次出差来到那个小城市,当天就给李立打了个电话:“李立,我又来了。我想跟你谈个事,你必须 把你媳妇支出去。” 他来到李立家的时候,那个“黄娟”果然不在。 他坐在李立面前,想了半天才开口:“李立,这个黄娟是谁?” “我媳妇呀。” “你跟她结婚多长时间了?” “三年半了。到底怎么了?” 盛立国不安地朝门口看了看,低声说:“你媳妇一年前不是出车祸了吗?” 李立一下就瞪大了眼! “李立!”盛立国叫他。 他使劲摇了摇头,似乎一下醒了过来,惊恐地说:“我好像想起那场车祸了!可是……这个跟我过日子的女人是 谁呢?” ……原来,李立被他家的保姆催眠了。 他把这个保姆当成了黄娟,一心一意和她过日子。 这在催眠上叫“正幻觉”。 催眠师对已经被催眠的人说:“你最爱的人来了。” 被催眠的人接受了这个语言暗示,立即会做出亲吻、拥抱的举动。实际上,他所拥抱、亲吻的很可能是催眠师随 手递给他的一个枕头或者一把椅子。 (陆) 一个女孩,她得了自闭症。 平时,她很少说话,很少出门。连窗子开着,她都感到危险和不安。 几个朋友为她请来了一个催眠师。 催眠师在客厅里和她简单交谈了几句,就把她领进了书房。 几个朋友都好奇地朝里看。 那个催眠师挡上了窗帘,书房里一下就暗了。接着,他走过来,关上了门,把几个朋友的视线堵住了。 他们只有静静地听。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催眠师神神叨叨的嘀咕声——他开始对女孩实施催眠了。 几个朋友听不清他说什么,就离开了门口,在客厅里聊天。 过了很长时间,那个催眠师走了出来。这时候,窗帘已经拉开,那女孩已经在椅子上悠悠醒转。 朋友们走进书房去,围住她,问这问那。 她好像刚刚从梦中醒来,还有些恍惚。她费力地回忆着刚才的感受,并木讷地讲给大家。 通过敞开的门,可以看到那个催眠师,他坐在客厅里,静静地喝茶。 忽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事,站起来,走到窗前,把它打开了。她住在马路旁,六楼。 一个戴眼镜的男孩问:“外面马路那么吵,你开窗子干什么?” “房间里太闷了,换换空气。”她淡淡地说。 大家接着谈神奇的催眠术。过了一会儿,“眼镜”起身把窗子关上了。他坐的位置靠着窗子。 一些可信不可信的故事3 又过了一阵子,大家说得正兴奋,这个女孩突然很神经地站起来,再次把窗子打开,好像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 驱动她。 这一次,“眼镜”注意到,她开窗子之前,客厅里的催眠师摸了一下鼻子。 他早就听说,施术者下达的暗示,不仅仅能一时影响受术者的精神和身体,而且在催眠结束后若干时日,那可怕 的力量依然存在。看来,刚才催眠师是在她身上安装了一种指令,这种指令在她清醒过来之后还继续有效。但是,她 自己却没有察觉,她以为开窗子是她自己做的决定…… 当然,这只是“眼镜”的猜测。 外面下起雨来。这一次,“眼镜”很有理由地把窗子关上了。然后,他继续观察催眠师的一举一动。 催眠师还在那里喝茶,很悠闲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假装没事一样,又闲闲地摸了一下鼻子。那个女孩似乎轻 轻抖了一下,随即站起身,朝窗子走了过去。 “眼镜”突然站起来,拦住了她:“你干什么?” 她站住了,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了看大家,说:“你们不觉得房间有点热吗?” “眼镜”的目光穿过书房的门,定定地看着那个催眠师。催眠师闲闲地看着别处…… “眼镜”突然害怕起来:假如,这个催眠师预先设置的命令不仅仅是打开窗子,而是——打开窗子之后,你直接 跳下去…… (柒) 一个很瘦小的人,被关进了监狱。 他进来后,牢房里的“老大”问他犯了什么罪,他不说。“老大”一挥手,几个犯人就冲上来,把他毒打了一顿 。 再问,他还是不说。“老大”再挥手,众犯人再打。其实,他们并不是非要知道他被抓进来的原因,只是想立个 规矩。 这个瘦小的人满脸都是血,但是他铁嘴钢牙,还是撬不开。大家突然有点怕他了。 “老大”也有点心虚:这家伙进来之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天晚上,“老大”很友好地让瘦小的犯人睡在第二个铺位上,挨着他。他想探探这个家伙的底。 按规矩,“老大”睡第一个铺位。如果有人一进来就把“老大”灭了,那么这个人就直接睡在第一个铺位上。如 果刚进来的人灭不了老大,那只好睡最末一个铺位,挨着腥臭的便盆,随着新犯人不断加入,慢慢朝第一个铺位推移 。 第一个铺位是权威的象征。 不管“老大”怎么套近乎,瘦小的犯人都不理他,只是闭目养神。 夜深了,犯人们都睡熟之后,瘦小的犯人突然睁开眼,对那个“老大”说:“你想回家吗?” “老大”愣了一下,说:“想啊。” 瘦小的犯人压低了声音:“现在我就可以让你回到家,看到你的家人。” “老大”又激动又害怕,说:“你……什么意思?” “当然,你看到的只是一种幻觉。我是一个催眠师。” “老大”似乎有点失望。但是,铁窗里长夜漫漫,他还是愿意试一试。 于是,瘦小的犯人开始对他实施催眠…… 一些犯人陆续醒过来。他们听见瘦小的犯人嘀嘀咕咕,却不知道说些什么,那鬼祟的声音在漆黑的夜里显得十分 阴森。而“老大”没有一点声息。 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老大”已经进入了一种似睡非睡的朦胧境界。这时候,他和催眠师是“单线联系”。除了 催眠师,外界所有的声音他都听不见了,哪怕是狱警的集合哨声。他远离了现实,游荡在忘我的主观境界里。此时, 催眠师发出任何稀奇古怪的暗示,他都会主观地作为事实接受…… 他的意识已经被完全控制了。 突然,犯人们看到“老大”站了起来,朝墙壁走去。 “嘭!”他的头撞在了冰冷的墙上。 他踉跄了一下,盯着那堵墙,好像很不解。 瘦小的犯人像幽灵一样凑到他耳边,又嘀咕了些什么。“老大”似乎受到了某种指令,立即回退几步,猛地朝墙 壁冲去——“嘭!” 这次他撞得很严重,摔倒在地上。可是,他还是艰难地爬了起来,探着脑袋,好像近视眼没戴眼镜一样,把眼睛 贴在墙上,痛苦地寻找答案。 就这样,他一次次朝墙上撞去…… 狱警被惊动,跑来了。这时候,“老大”的额头上已经鲜血淋漓,正准备和那堵墙进行第十九次冲撞。 狱警打开牢房门,命令他停止行动,他不听。狱警命令他出来,他还是不听。狱警以为他疯了,冲过来把他强行 拉走了…… 被带出牢房之后,他突然歇斯底里地挣脱了两个狱警的束缚,返过身,从外面一头朝牢房的砖墙撞去,当时昏倒 在地…… 催眠师具体说了什么,我们无从知晓,大意应该是:这堵墙只是个影子,根本不存在。穿过它,就看见了蔼蔼祥 云、袅袅仙雾、层层宫殿、翩翩凤凰…… 果然,被催眠的“老大”就看不见什么墙了,像木偶一样朝前奔走…… 一些可信不可信的故事4 这是催眠术上“负幻觉”,把存在当成不存在,更可怕。 (捌) 有一个催眠师,他是个盲人。 这天,有个中年男人来向盲人求助。他说他恐惧光亮,可能是精神出了什么问题,想接受催眠。 催眠师把他带进一个漆黑的房子里,和他面对面坐下来。 此时,中年男人看不见了催眠师,看不见了任何东西。他好像回到了母腹中,心理的恐惧渐渐消失了。他听见有 滴水的声音,很清晰,很缓慢: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 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催眠师在黑暗中对他低低地叨咕着什么。他微闭双眼,全身松弛,渐渐进入深度催眠状态。 此时,他只能听到催眠师的声音,并且绝对驯从。 催眠师说:“站起来。” 他就站起来。 催眠师说:“坐下去。” 他就坐下去。 催眠师说:“跟我走一圈。” 他就木木地跟催眠师走一圈…… 最后,催眠师说:“我数五个数,你就醒过来。现在我开始倒数——五……四……三……二……一……” 中年男人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发现,他还在那间黑房子里。 “师父,完了吗?”他问。 “完了。你可以走了。” “你把我领出这间黑房子,好吗?” “催眠的时候,我已经把你领出来了。” “现在我在什么地方?” “你在太阳底下啊。” “可是我眼前一片漆黑啊?” “你不是恐惧光亮吗?我让你瞎了。” (玖) 地点:北京。 时间:2006年1月14日。 人物:冯薇,女,28岁,个体商贩。 冯薇极其崇拜催眠术。 有一次,朋友给她介绍了一个催眠师,据说是个高人。她立即和这个高人通了电话。高人答应为她做一次催眠, 不收一分钱。她约见面地点,高人说:“不用,打电话就行了。” 于是,她在电话中接受了催眠术。 渐渐地进入催眠状态之后,催眠师暗示她:“2这个数字是荒唐的。” 过了一会儿,催眠师问她:“3减1等于几?” 她不太坚定地说:“等于1吧。” 这是行动与知觉的分离。 催眠师继续暗示她:“冯薇这个名字很丑陋。” 过了会儿,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想了想说:“我叫张守芳。” 催眠师暗示她:“北京是不存在的。”停了停,他问她:“你家住在哪里?”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家住在一条马路边。” “一条马路边也是不存在的。你家住在哪里?” “我家住在湖北省宜昌市水坊路43号。” 催眠师暗示道:“老鼠药没有毒,是一种很美好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催眠师问她:“老鼠药的功能是什么? ” 她思考了一下,试探地说:“是零食?” 催眠师立即掉转了话题:“你爱你丈夫吗?” “爱。” 催眠师暗示说:“可是,丈夫是靠不住的。靠不住怎么办?” “给他吃零食。”她突然说。 就这样,一个杀害丈夫的嫌疑犯在潜逃三年之后在北京落网。 催眠师是公安。 亲历催眠 1 稿子见报的第二天,我接到了佘习宙的电话。 他说那文章写得很好,反响非常大,诊所专门派一个工作人员接电话。然后,他再三表示感谢。 我有点惭愧。我不过是把录音内容整理出来了而已,根本没有用脑子写。 最后,他突然说,想跟我聊一聊。 我答应了他。我想我对催眠术可能有一种偏见。 这一天是周末,诊所的工作人员却没有放假,他们依然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步履缓慢地走来走去,做着各 自的事。 我小心地穿过他们,上楼,来到佘习宙的办公室。 佘习宙的办公室很宽敞,办公桌却很小,有点像小学生的书桌。他坐在那张小一号的办公桌后,笑吟吟地等着我 。 我坐在了他对面的沙发上。 我的心里对他保持着戒备。我觉得他的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的力量,像一块巨大的磁铁,而我就像一块很小的铁屑 ,我得努力控制自己,不被他吸引过去。 “周德东,我看得出来,你不太喜欢催眠术。”他说。 “我觉得它太玄虚。”我不隐瞒自己。 “应该说太幽邃。人的精神和心理本来就是玄虚的。催眠术探索的是潜意识,那里面隐含着无穷的能量,开发它 ,可以拓宽生命的视野,改变生命的格局。那里面蕴藏着丰富的知识和经验,包含伟大的直觉,以及所有问题的答案 。那里面奥妙无穷。” 我的经验是,每个人都在鼓吹他所从事职业的重要性。如果你和一个研究同性恋的学者聊天,他甚至会告诉你 :连你都是同性恋者。 “我更觉得玄之又玄了。这些无法检验的东西,最容易把人引到神秘主义里去。” 他宽松地笑了笑,好像面对一个落伍的固执的人:“实际上,催眠是为人类造福的。Hypnosis这个词源于古希腊 神话,它代表着万物最原始的元素——快乐与自在。佛教的坐禅,印度的瑜珈修行法,欧美国家的自我暗示催眠法, 都属于这个范畴。在美国,催眠已经成为精神科医师和临床心理学家的必修课。” “在美国……”所有从美国回来的人,都有这句口头禅。它也具有神奇的效果。 “你能说说它治病的原理吗?” “潜意识里藏着我们过去积累的无数病态信息。老话说,病从心头起,所有的疾病都来源于精神,源于这些信息 。催眠术直接进入潜意识,搜索深层次的创伤,直接和潜意识对话,再给潜意识输入新指令。过去的事情,不可能改 变了,但可以改变对它的看法。看法改变了,一切都改变了。” 接着,他补充了一句:“我个人认为,催眠术不是一门技术,而是一门艺术。” “可是,我总觉得它恐怖。” “这种心态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我小时候就害怕它。” “我可以给你找找原始的心理创伤。” 我惊了一下:“你要给我催眠?” 他笑了:“你忘掉这个词。现在,我来帮你一起回忆,回忆。” 停了停,他坚定地说:“孩子,你看着我。” 我已经是三十岁的人,很少有人叫我“孩子”。他的话让我感到了一种父亲的气息——安全、威严、不可违抗。 我情不自禁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背后是窗子,逆光,阳光很刺眼。 渐渐地,他成了一个黑糊糊的影子。我感到眼睛很累。 “你的心理就像电脑程序,产生了错乱,现在我们要修复错误。其实方法很便捷……”他说得很慢,但是他的声 音很稳固,很可靠。 “深呼吸,呼掉全身的重量……” “放松脑袋……放松胳膊……放松大腿……放松胸背……” “你的皮肤变成了羽毛……骨骼变成了羽毛……血液变成了羽毛……” “你飞了,飞了,飞了……” 在这个佛乐一般美妙的声音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渐渐感到头脑清新,身体明亮,整个生命轻飘飘。 接着,我仿佛看见了万丈霞光,朗朗青天。祥云缭绕,仙鹤啁啾。我还看见了一大片草地,无边无际,零零星星 开着黄色的野菊花。远处生长着白桦树,像水彩画,空气中充斥着艾蒿的气味…… 这一切都无比熟悉,像是童年的景色。 “天渐渐黑了,黑了,黑了……” 天真的黑了,好像还起了雾。 我迷失了方向。 只有佘习宙的声音在指引我:“孩子,不害怕,跟着我的声音,慢慢朝前走。很快我们就找到那块创伤了,注意 看看两旁,不要忽略一个细节……” 小学时代的曹老师突然出现了,他很愤怒,打了我一耳光,然后转身就消失在黑雾中。 我正在寻找他,突然有人用刀子顶住了我的腰。 我猛地回过头,看见了一个姓孙的小地痞,他双眼猩红,死死盯着我。我正呆愣着,一团黑雾迅速把他吞噬了。 我陡然想起,少年时代,邻家有个小妹叫许洁,这个姓孙的小地痞一直纠缠她,她吓得不行,天天放学跟我一起回家 亲历催眠2  ……这事儿我早忘了。 佘习宙的话,如同神的声音,从天而降:“这里充满了危险,你赶快拿起武器来……” 我慌了,摸摸口袋,发现有一把水果刀,于是紧紧抓在手里。 佘习宙的声音又在四面八方响起,他在指令我:“前面来了一个人,他不怀好意。孩子,你刺他的心脏,要稳, 要准,要狠。刺死他!刺死他!刺死他!……” 他话音未落,我就看见一个人在黑暗中闪现出来,他背着手,笑嘻嘻地盯着我,一步步走过来。 我惊呆了,眼前这个人竟是佘习宙! 虽然他在笑,可我感觉那是更深层的敌意。 果然,我看见一些惨白的纸人在他背后显现出来,一个个都没有五官和表情。 佘习宙的影像在向我靠近。 佘习宙的声音在对我下令:“我数三个数,你就动手。你会干得很漂亮——三……二……一……” 我惊恐至极,双唇哆嗦着,大叫起来:“我不杀你!我害怕!” “你不杀他,他就杀你!” 佘习宙的影像依然背着手,笑嘻嘻地朝我逼近。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突然一团黑雾把我淹没了,我四处转身,惊惶地寻找出路。 这时候,佘习宙的声音又响起来:“你听我数十个数,然后慢慢醒来……五……你已经在回归的路上了,没有敌 人,安全极了……四……你的意识已经控制了你的身体……三……你开始辨别身外各种各样的声音……二……阳光趴 在你的眼皮上,十分舒服……一……醒来……醒来……醒来……” 佘习宙的脸笑吟吟地出现在明亮的阳光中。 我暗暗庆幸:我经历了催眠,又从那幽邃的世界里走出来了! 佘习宙走到我面前,一只手支在沙发靠背上,一只手支在沙发扶手上,把我包住了。他端详着我,静静地说:“ 我想,你小时候受过刺激。” “我小时候受过很多刺激。” “很可能是你最信任的人背叛过你,因此,你在心理上产生了一种信任危机。在你的意识里,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你最害怕陷入自己不能控制自己的情形中。” 我觉得他的话很勉强。 实术者 1 从此,我开始大量阅读有关催眠的著作。 有一天,我的灵魂突然就开窍了,我意识到——我可以给人催眠。 当时,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第一次实验我就成功了。那是在一年前。 我有一个老同学,他长得高大威猛,这么多年一直做生意。我们分别多年,第一次见面,我发现他更胖了,满脸 油光,大腹便便。 那是晚上,在我家里。他谈起了他的生意,粗声大嗓,滔滔不绝。 我只有听的份儿。 但是,他偶尔提到了最近死去的一个亲戚,眼神立即软下来,变得迷迷蒙蒙。 那个人叫李青,是他小舅子。 “那天,本来不该他出车,结果他去了;本来车没有任何故障,却停在了半路上;本来那翻斗车厢不该掉下来, 却掉下来了……” 说到这里,他的坚定与自信一点都没有了,探询地看着我,问:“你说这事怪不怪?” 他的内心有一个角落极其脆弱。 我没有说什么。 他继续说:“人家说,这种死于横祸的人,很快就会回来祸害亲人。我请教一位大师,他会找谁。大师拿着我家 人的照片,一张张翻看,别人的照片都翻过去了,最后他手里只留下了我儿子的照片。他紧紧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好半 天,终于叹了一口气。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却不敢说……” 说到这里,他乞求地看着我,说:“你认识不认识这方面的师父,给我儿子破破灾吧!” 我说:“我给你做一做神经特点的测试吧。” 他不知道我要干什么,顺从地点了点头。也许,他以为我能破灾。 我让他把手臂平伸,然后,我慢慢对他说:“现在,你的手上有一个东西,很重,它慢慢地下沉,下沉,下沉… …” 半分钟后,他的两只胳臂下沉了一大截。 然后,我让他恢复平伸,开始暗示他:“你的手没有重量了,它越来越轻,慢慢地上飘,上飘,上飘……” 半分钟后,他的一双胳臂上飘了一大截。 我又让他两手分开,交叉放在腹部,暗示他:两只手被粘住了。我像念经一样在他耳边反复叨念:“分不开了, 分不开了,分不开了……” 将近一分钟之后,他的手果然分不开了,长达十秒钟。 他的受暗示心理完全可以接受催眠。 我让他平静而舒适地坐在我家的安乐椅上,放松几分钟。我的语言十分坚定,有力,简单,明确。 接着,我让他凝视前面的一个台灯,相距大约10厘米。那灯罩是橙黄色的,很柔和。 他集中注意力,凝视着台灯罩。 时间像水一样无声地流淌。 我开始用单调的暗示性语言引导他,声音由小到大:“你的眼睛越来越沉了……越来越沉了……越来越沉了…… 你的身体越来越轻重……越来越轻重……越来越轻重……你的大脑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睡 吧……睡吧……睡吧……” 他的眼睑缓缓闭合。他的意识由真实进入想像,由左脑进入右脑,由清醒进入昏睡…… “你能听见我的话吗?”我问他。 他弱弱地点了一下头。 “你能坐起来吗?” 他弱弱地摇了一下头。 这一刻我忽然感到了害怕!我不知道我将把这个人送到哪里,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把他接回来。 看着他那张油光满面的无辜的脸,我真想推醒他。 我压制着内心的恐惧,对他说:“你害怕吗?” “害怕。” “你怕谁。” “我怕李青。”我想那一定是他小舅子的名字。这个家伙像木柜一样坐在我面前,我可以打开他身上所有的抽屉 。 我又感到了某种兴奋。 “是的,他是一个恶意的阴影,可现在,他变成了一股黑烟,飞走了,飞走了,飞走了……” 那天,我凭借我的智慧和灵感,为他治疗了半个钟头。 后来据他说,我的治疗很有效果,只要一想到李青,他就看到一阵黑烟。他还说,他儿子现在非常茁壮。 后来,我为至少十余个人做过催眠术,基本都成功了。 有个女子慕名到我家拜访。 她叫赵小熙,长得很漂亮,开了一个公司,事业做得很大。不过,最近她总是莫名其妙地恐惧、焦虑、狂躁,希 望我为她催眠治疗。 我看她的眼神很强硬,很固执,不像一个容易接受催眠的人。 我用试管法和磁铁法对她进行检验: 我给了她三个盛有清水的试管,然后对她说:“我检验一下你嗅觉的灵敏度。你闻一下,这三个试管,哪个是汽 油,哪个是酒精,哪个是清水?” 她闻了半天,最后手中保留了两个试管,说:“这个是酒精,这个是汽油。” 接着,她又犹豫了,把手中的两个试管交换了一下,肯定地说:“这个是汽油,这个是酒精。” 我又说:“再试试你的定力。” 我让她用手提着一根线绳,另一端系着一个小铁球。我拿着一块化装成磁铁的木头,对她说:“现在,我拿着磁 实术者 2 铁围着小铁球画圈,你不要让它跟我转。” 当我拿着木头围着她的小铁球转了几十圈之后,她的小铁球就跟随我的木头转起来。 于是我知道,实际上她的内心也是脆弱的,极容易接受暗示。 我开始给她催眠。 她的神态越来越安详,无忧,进入了催眠状态。 我开始为她医治:“你告诉我,你最怕什么?” 她没有说话。 我又问了一遍:“告诉我,你最怕什么?” 她突然说:“我最怕你。” 我愣了一下,以前从没有人这样回答问题。 “你为什么怕我?” “你骗人。” “我从来不骗人。” 她一下笑了出来。 她在骗我,她在玩我,其实,她根本没有被催眠! 露馅之后,她不再表演,索性坐了起来,笑着说:“你给我三个管子都是清水。你还拿着木头吸我的小铁球,那 不是骗人是什么?” 我忽然感到,这个女人是一堆物质的骨肉,没脑子。 申玉君 1 后来,通过一个同事介绍,我认识了申玉君。 申玉君是个大学生,学历史的。一年前,她好像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变得神经兮兮,最后只好休学。 申玉君的母亲是个挺有名的演员,那个同事采访过她。她托付那个同事帮申玉君找一个 高明的心理专家,为她摆 脱内心的阴影。 申玉君不漂亮。 第一次见面,我发现她的脸色很不好,眼神飘忽不定。 她穿着一条连衣裙,雪白雪白,一尘不染。她的项链也是纯白色。根据她的服饰,我就能找到百分之四十的心理 症结。 在我的询问下,她轻声向我诉说她的哀伤,她的迷茫。 “你哀伤什么?迷茫什么?” “我总觉得,我……把自己丢了。” “心理专家”的心哆嗦了一下,说:“你不是在这儿吗?” 她深深地看着我,摇了摇头:“我已经不是我了。” 我想了想,说:“你愿意接受催眠吗?” 她的眼眸颤了颤,马上拒绝了我:“我只接受音乐疗法。” “为什么?” “我害怕。” “我对音乐没有研究,我家里只有通俗歌曲。估计那对找回原来的你没有丝毫帮助。” “那你就跟我聊天吧,我喜欢。和你聊天,我好像渐渐接近了原来的那个我。” 几天后,申玉君第二次来我家。 她还是穿着那身雪白的连衣裙,脖子上挂着那串纯白色的项链。 像佘习宙当初劝导我一样,我开始一点点向她灌输催眠术。我想起她是学历史的,就说:“我们中国运用催眠术 历史最悠久。在唐代,唐明皇就在方士的帮助下,游历了月宫中的玉宇琼阁,还观赏了仙女的轻歌曼舞——从精神医 学角度分析,那就是在催眠中看到的人为幻境。” 她的眼里显出惊恐:“我最害怕灵魂出窍,被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比如时光隧道里,比如海市蜃楼中。前 两天,我在网上看过一个报道,有个十九岁的女孩,为了增强自信心,她自我催眠,结果走火入魔,疯了。我只想找 到我自己。” “你认为你不是你了,对于这个问题,我觉得即使是一百个医生会诊,也很棘手。催眠是改变现状的最有效的方 法。” “我被你催眠了,你要是让我去杀人怎么办?” “根据我的经验和分析,施术者命令的事如果违反了受术者的人格,是不会奏效的。比如,让一个孝子杀死他的 爸爸,让一个淑女跳脱衣舞,我相信他们不会遵从,甚至会醒过来。” 申玉君很敏感地说:“假如施术者换一种方式呢?比如,他想让受术者去偷钱,却这样暗示他——那些钱本来就 是你的,被人偷走了,你去拿回来。” “这就取决于催眠师的品性了。”我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朝窗外看了看。 申玉君叹口气说:“现在,我不信任任何人了。原来那个我,根本不是这个样子……” 楼下的花坛前,有一个穿黑裙子的女孩在闲闲地走动,偶尔朝我的窗子望过来。我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很快 就想起来——上次申玉君来找我,这个黑裙子女孩也在楼下出现过。 “那个女孩是谁?”我问申玉君。 她站起来,朝外看了看,说:“那是我表姐。” “她为什么总跟着你?” “我们不仅仅是亲戚,还是最好的朋友。我们天天在一起。” 一周之后,申玉君又来了。还是那身雪白的连衣裙,一串雪白的项链。我们还是坐在窗前聊天。 我说:“我给你做一个测试吧。” 她犹豫了一下,警惕地问:“你是不是要给我催眠?” “你太多疑了,绝对不是。” “那好吧。” 我让她背对我站立,我的手掌轻轻贴在她的背上,轻声发出一些暗示之语,然后低声说:“现在,我开始向后慢慢拉你,拉你……你向后倒了……倒了……倒了……不用担心,我的手掌扶着你……扶着你……扶着你……” 她的身体果然慢慢跟着我的手掌向后倒过来。 接着,我又站在她的前面,让她看着我的眼睛。对视很长时间之后,我慢慢伸出双手,轻轻挨着她的太阳穴,目光盯在她的鼻梁上,低声说:“当我的手离开时,你会跟着我向前倒……向前倒……向前倒……” 她果然像僵尸一样朝我慢慢倒过来。 她有足够的暗示性注意力。 我扶住她的身子,淡淡地说:“你的素质最适合做催眠术了。” 她对我的信任与日俱增,因此,她有些松动了:“我一直梦想有一种神奇的药物,服下后,我就找到我自己了……” “用心理疗法对付心理疾病,这叫对症下药。而且,催眠很舒适,很享受,我自己经常身临其境。” #奇#“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她突然说。 #书#“我的声音会跟随你。” #网#“不,我要拉着你的手,让你陪我一起去,一起回。” 我想了想说:“其实,你哪里都没有去,你就在床上躺着。我只是帮助你发挥你的想像力而已。” 申玉君 2 “既然我哪里都没去,那么我怎么能找到丢了的我?” “你去的地方是你的潜意识,一个非理性区域,在那里,纯粹是深层的欲望和记忆在运作。丢了的你就在那里。 ” “催眠过程中,会出现什么危险吗?”她还是不放心。 “有人出现过不正常反应,不过是极少数。” 我没有对她说得很详细,那样她会更加害怕。 接受催眠的人,有很多种古怪的临床现象:比如昏厥。比如突然手舞足蹈。比如感觉改变,把冷的当成热的,把 热的当成冷的。比如意识呈现游离状态,注意力不能集中,没有焦点,散漫得像云雾。比如年龄退化,变得像个小孩 …… 我忽然想放弃为她催眠的念头了。 这样一个敏感、多疑的人,被催眠之后说不准出什么事。这时候,她那一点松动也拧紧了,她说:“我不想做了 。” 停了停,她又说:“我回家和妈妈再商量商量吧。” 她离开我的房间之后,我朝楼下望去——那个穿黑裙子的女孩,还在楼下的花坛前散步。她正巧抬头看了看,见 我正朝她望,又把头低下去。 只要看见申玉君,就能看见这个穿黑裙子的女孩。我忽然感到这件事有点恐怖——这两个女孩,好像有一个是另 一个的复制品,或者说,有一个是另一个的影子…… 她是申玉君的影子? 申玉君是她的影子? 申玉君走出了楼道。两个人一起走出小区。 我望着那一白一黑两个背影,一直到看不见。 反催眠 1 半个月之后,申玉君又来了。 当时,我的房子里还有一个朋友,我们正在聊天。申玉君进了门,直接走到我跟前,看着我,眼睛闪闪发光地说 :“周德东,我决定了,接受催眠!” 我抱歉地看了看那个朋友,对她说:“小申,你等一下好吗?” 她这才意识到还有一个人存在,瞟了瞟那个朋友,说:“哦,对不起。”然后,她轻轻坐在沙发上,眼神一下就 变得无精打采了。 我从窗子朝外看了看:那个黑裙子女孩又出现了,她在花坛前静静地徘徊…… 说了一阵话,朋友就走了。我把他送下楼,故意从那个黑裙子女孩身旁走过,并且瞟了她一眼。她长得很漂亮。 她可能不知道我就是申玉君找的人,她根本没看我,而是一直在观察花坛里的一只蜜蜂。 我回到楼上的时候,申玉君又变得犹豫和胆怯了:“我担心……” “我用我的人格保证,不会有问题。” 接着我又说:“人的精神和心理,无比幽深,就好像大海,而人类探索到的,仅仅是大海表面的一点一滴。这次 ,我们要潜入更深的地方,发现更深的秘密。” 她终于下了决心,说:“好吧。” 我让她卸掉和松开身上所有的束缚物:发带,裙带,鞋带,以最舒服的姿势坐在我面前,微微闭上双眼,自然深 呼吸…… 十分钟之后,我用奇特的催眠语暗示她,意识注意点缓缓推移,依次放松脚、腿、腹、腰、胸、背、臂、肩、颈 、头、脸。放松,放松,放松,放松,放松,放松…… 她的身体依次不归她的大脑指挥了。现在,她只剩下了一缕意识,像烟尘一样,跟着我的声音慢慢飞来飞去…… 我净了手,握在一起烘热,然后用这双温暖而洁净的手,轻轻摩擦她的皮肤表面,额部,两颊,下颌,脖颈,双 肩,胳臂,手掌……按照同一方向,反复、缓慢、均匀地移动。这是温觉引导法。我的嘴里一直叨念着暗示语言,引 导她向更深的层次下沉…… 卸掉了全身的骨肉,身体渐渐下沉,下沉,下沉…… 双眼关闭,窗户关闭,这世界温暖安静舒适,眼睛永远不愿再睁开…… 一丝魂魄在飞,在飞,在飞…… 我感到睡意一阵阵朝我袭来。 接着,我就感到不是我在说话了,而是正在接受我催眠的女孩在说话。她的声音是那样的轻柔,她的口气是那样 的亲昵,就像我梦中永远见不到的情人,就像我前世的母亲和来世的婴孩…… “四周太黑了,这是天上的天上,地下的地下……”她在说。 “你太累了,现在,你要永恒沉睡了……”她在说。 “我守护着你,生生世世都不会离开,没有人笑,没有人哭……” 这声音好似横亘在茫茫宇宙中的一条绳子,不知道来处,不知道去处。我爬在它上面,飘飘摇摇。绳子一断,我 就会粉身碎骨。她成了我全部的依靠。 我不知道,我已经被人反过来催眠了…… 催眠我的人,正是接受我催眠的人,一个神经兮兮的女孩,一个装作十分害怕催眠的女孩! 实际上,她深谙催眠之术,她的道行远远在我之上!不然,我不会反过来被她催眠。 “英雄,我崇拜你。现在,有邪恶之人需要你消灭,你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 我站了起来。 “有一把椅子在阻挡你,请你折断它的四条腿……” 我抓过那个椅子,“喀吧喀吧”把四条腿扳断了。在催眠状态中,心理对生理的控制力可以达到惊人的程度。平 时,我哪有如此大的神力! “朝前走,朝前走……” 我不知道她要指令我去干什么。 忽然,我的意识产生了一丝丝动乱,似乎想反抗。这念头是理性在起作用,不过,很快被淹没了。 她的声音又飘了过来,像希腊神话中海上的妖女塞壬。塞壬的歌声是那样迷人,过往的船只都不能逃得脱那种迷 惑,纷纷驶向那个死亡之岛…… 我很危险,我要醒来! 我醒不来。 “好了,你回到椅子上,坐好。我告诉你,佘习宙就是邪恶。你醒来之后,在口袋里藏一把刀子,然后去找他。 你只要听见佘习宙说出‘佘习宙’三个字,那就是命令,你就要进攻,把刀子刺进他的心脏,要稳,要准,要狠…… 记住了吗?” 我点点头,牢牢记住了。 “你知道这些命令是谁给你下达的吗?” 我诚实地摇摇头。 “你走在一条大街上,行人熙来攘往。一个黑裙子女孩突然走近你,她朝你脸上喷了一股烟雾,于是你就成了她 的傀儡……” 我点点头。 “好了,五分钟之后,你准时醒来,醒来后身体轻松、头脑清晰、心情愉快……” 我被催眠了,根本记不得以上这些暗示语,这是后来我通过催眠在潜意识里打捞到的真相。 我睁开了沉沉的双眼。 反催眠2 申玉君还在我面前坐着,微微闭着眼。 我陡然想起,我在给申玉君催眠,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给睡着了。 我想用冷水洗一把脸。转过身,我看见一把椅子翻倒在地,四条腿都被扳断了。我困惑了:房子里只有我和申玉 君两个人,这是谁干的? 我放弃了去洗手间的念头,坐下来,决定把申玉君唤醒:“好了,五分钟之后,你准时醒来,醒来后身体轻松、 头脑清晰、心情愉快。五……四……三……二……一……醒来吧……醒来吧……醒来吧……” 申玉君缓缓睁开了眼睛。 “真舒服。”她一边观察我的眼睛一边说。 我垂着头,努力回忆着什么。当时我不知道自己的体内被种植了神秘的指令。 “你怎么好像心事重重?”她问我。 “噢,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今天我们就到这儿吧。” 她站了起来,一边系好发带、裙带、鞋带,一边说:“那好吧,我先走了。” “再见。” “再见。” 她小心地绕过那把残疾椅子,走到门口,突然回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小心点啊。” 我陡然感到了某种巨大的危险,我迷茫地望着她,问:“我小心什么?” “你自己想吧。”说完,她嫣然一笑就走了。以前,她从来没有笑得这么轻松过。 我跑到窗前,又看到了那个黑裙子女孩。白色的申玉君走到她跟前,两个人一起走了。 我坐下来,痛苦地想:我要干什么去? 噢,我要去见那个佘习宙。我必须得见他,接受他再一次的催眠。 我站起来,收拾一下,准备动身了。 突然,我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画面:黑暗中,有个人闪现出来,是佘习宙。他笑嘻嘻地看着我,一步步走过来 。虽然他在笑,可我感觉那是更深层的敌意…… 我忽然感到自己很弱小,就像大雨中的一只小蚂蚁,暴风中的一茎草。我得拿个武器! 走进卫生间,我看到了两瓶硫酸。可是,此时我却感觉它们是清水。有人拿两瓶清水在骗我:你闻闻,哪瓶是硫 酸? 都是我玩过的把戏,我不会上当。 我放弃了硫酸。 接着,我走出卫生间,来到书房,打开一个抽屉,看见了几包老鼠药。我莫名其妙地觉得它们其实是零食,吃了 后只会增肥。 我又放弃了老鼠药。 我有一种飘零和无助感。我想哭。这是我成人之后第一次想哭。 我瘦小伶仃地走出书房,惊惶地四下张望,终于在厨房的大理石案板上,看到了一把水果刀,锋利的水果刀。 它才是我真正的武器! 这把水果刀的身上似乎具有某种魔咒,我感到只有它才有效。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站在它跟前,小心地四下张望了一圈——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人盯梢——我这才放心 地把它拿起来,藏在了口袋里。 我一步步走向佘习宙的心理诊所。 我已经一年没来过了。 还是那个鬼鬼祟祟的胡同,还是那个二层的小楼。 诊所里除了那三个工作人员,好像没什么患者。那三个工作人员依然穿白大褂,戴白口罩,动作缓慢地走来走去 。 我敲开佘习宙的门时,他正坐在窄小的办公桌后看报纸。今天,他的脸色有点灰暗,好像要遇到什么灾祸的前兆 。但是他朝我笑了。 我走到他跟前,坐下,坐得离他很近。 我的右手插在口袋里,抓紧那把水果刀。 “大记者,听说你最近改了行,也开始做催眠治疗了?”他笑着问。 “没有。我还在报社工作,只是业余时间偶尔做做。” “现在,咱们算是半个同行了。” “你是老师,我是学生。”我谦虚地说。 “你客气了。”他也谦虚地说。 突然,我问他:“哎,你叫什么名字?” 问完这句话,我打了个冷战。 “你连我的名字都忘了?”他笑着问。 我也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点滑稽,就尴尬地笑了笑。 “今天的天气真好。”我说。 他看看窗外,点了点头:“不过,天气预报说,晚上有暴雨。” “我真忘了你叫什么了。”我说。 这时候他笑得有点勉强了,说:“我姓佘啊。” 听到“佘”字,我感到口袋里的水果刀似乎跳了一下。 “哦,对了,你姓佘……” “想起来了吗?” “我还是没想起你的名字。” “后面的字是习。” 听到“习”字,那把水果刀又跳了一下。命令藏在暗语中,要我大开杀戒,为民除害。这命令已经下达了三分之 二…… “你的口袋里装的是什么?”佘习宙警觉起来。 我把手从里面的口袋里抽出来,说:“没什么。” 他在我的西服上瞄来瞄去,似乎更怀疑了。 我盯着他,问:“你的名字好像是三个字吧?最后一个字是什么?” 反催眠3 申玉君还在我面前坐着,微微闭着眼。 我陡然想起,我在给申玉君催眠,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给睡着了。 我想用冷水洗一把脸。转过身,我看见一把椅子翻倒在地,四条腿都被扳断了。我困惑了:房子里只有我和申玉 君两个人,这是谁干的? 我放弃了去洗手间的念头,坐下来,决定把申玉君唤醒:“好了,五分钟之后,你准时醒来,醒来后身体轻松、 头脑清晰、心情愉快。五……四……三……二……一……醒来吧……醒来吧……醒来吧……” 申玉君缓缓睁开了眼睛。 “真舒服。”她一边观察我的眼睛一边说。 我垂着头,努力回忆着什么。当时我不知道自己的体内被种植了神秘的指令。 “你怎么好像心事重重?”她问我。 “噢,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今天我们就到这儿吧。” 她站了起来,一边系好发带、裙带、鞋带,一边说:“那好吧,我先走了。” “再见。” “再见。” 她小心地绕过那把残疾椅子,走到门口,突然回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小心点啊。” 我陡然感到了某种巨大的危险,我迷茫地望着她,问:“我小心什么?” “你自己想吧。”说完,她嫣然一笑就走了。以前,她从来没有笑得这么轻松过。 我跑到窗前,又看到了那个黑裙子女孩。白色的申玉君走到她跟前,两个人一起走了。 我坐下来,痛苦地想:我要干什么去? 噢,我要去见那个佘习宙。我必须得见他,接受他再一次的催眠。 我站起来,收拾一下,准备动身了。 突然,我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画面:黑暗中,有个人闪现出来,是佘习宙。他笑嘻嘻地看着我,一步步走过来 。虽然他在笑,可我感觉那是更深层的敌意…… 我忽然感到自己很弱小,就像大雨中的一只小蚂蚁,暴风中的一茎草。我得拿个武器! 走进卫生间,我看到了两瓶硫酸。可是,此时我却感觉它们是清水。有人拿两瓶清水在骗我:你闻闻,哪瓶是硫 酸? 都是我玩过的把戏,我不会上当。 我放弃了硫酸。 接着,我走出卫生间,来到书房,打开一个抽屉,看见了几包老鼠药。我莫名其妙地觉得它们其实是零食,吃了 后只会增肥。 我又放弃了老鼠药。 我有一种飘零和无助感。我想哭。这是我成人之后第一次想哭。 我瘦小伶仃地走出书房,惊惶地四下张望,终于在厨房的大理石案板上,看到了一把水果刀,锋利的水果刀。 它才是我真正的武器! 这把水果刀的身上似乎具有某种魔咒,我感到只有它才有效。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站在它跟前,小心地四下张望了一圈——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人盯梢——我这才放心 地把它拿起来,藏在了口袋里。 我一步步走向佘习宙的心理诊所。 我已经一年没来过了。 还是那个鬼鬼祟祟的胡同,还是那个二层的小楼。 诊所里除了那三个工作人员,好像没什么患者。那三个工作人员依然穿白大褂,戴白口罩,动作缓慢地走来走去 。 我敲开佘习宙的门时,他正坐在窄小的办公桌后看报纸。今天,他的脸色有点灰暗,好像要遇到什么灾祸的前兆 。但是他朝我笑了。 我走到他跟前,坐下,坐得离他很近。 我的右手插在口袋里,抓紧那把水果刀。 “大记者,听说你最近改了行,也开始做催眠治疗了?”他笑着问。 “没有。我还在报社工作,只是业余时间偶尔做做。” “现在,咱们算是半个同行了。” “你是老师,我是学生。”我谦虚地说。 “你客气了。”他也谦虚地说。 突然,我问他:“哎,你叫什么名字?” 问完这句话,我打了个冷战。 “你连我的名字都忘了?”他笑着问。 我也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点滑稽,就尴尬地笑了笑。 “今天的天气真好。”我说。 他看看窗外,点了点头:“不过,天气预报说,晚上有暴雨。” “我真忘了你叫什么了。”我说。 这时候他笑得有点勉强了,说:“我姓佘啊。” 听到“佘”字,我感到口袋里的水果刀似乎跳了一下。 “哦,对了,你姓佘……” “想起来了吗?” “我还是没想起你的名字。” “后面的字是习。” 听到“习”字,那把水果刀又跳了一下。命令藏在暗语中,要我大开杀戒,为民除害。这命令已经下达了三分之 二…… “你的口袋里装的是什么?”佘习宙警觉起来。 我把手从里面的口袋里抽出来,说:“没什么。” 他在我的西服上瞄来瞄去,似乎更怀疑了。 我盯着他,问:“你的名字好像是三个字吧?最后一个字是什么?” 我是她表姐 1 我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中。 这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曾找我做过催眠的赵小熙,她说她的心理疾病越来越严重了。 “我觉得,你的神经特点不适合做催眠。你还是到专科医院看看吧。” “你认不认识其他催眠师?” “认识几个。” “你再给我介绍一个吧。” 我想了想,把佘习宙的电话给了她:“他那里是收费的。” “这个没问题,只要他能治好我的病。” 放下赵小熙的电话,我又给申玉君打了个电话,约她来。 半个钟头后,她来了。她一进门,我就条件反射地朝楼下看了看,那个黑裙子女孩如影相随,又出现在花坛边。 申玉君坐在我面前,眼神和平时一样很不集中。 “你最近感觉怎么样?” “还算好吧。” “我想领你见一个更了不起的催眠师,你愿意吗?” “他叫什么?” “佘习宙。” 她想了想,说:“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你听过邪恶这个名字吗?” “谁叫这个名字啊?”她差点笑出来。 突然,她侧过头,灵敏地听了听,好像听到了什么。 “怎么了?”我问。 “你听,有滴水的声音。” 我仔细听,果然听见了滴水的声音,缓慢而清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我家里没有哪里漏水呀。我梗着脖子听了一会儿,意识有点模糊了…… 我赶紧使劲摇摇头,眼前的一切都恢复了清晰。我时刻得防备她给我催眠。 我转移开注意力,继续说:“他想见见你。” “他知道我的病?” “我对他说过。” “我都感到没有希望了。现在,我最怕家里人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其实,我觉得我没那么严重。……你听,还 有滴水的声音。” 我又听见了缓慢而清脆的滴水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我起身走到卫生间,水龙头没有滴水。 我又来到厨房,水龙头也没有滴水。 真是怪了。 我回来,坐下,想了想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仇恨。你的仇恨是什么呢?” 她说:“我好像没有什么仇恨。” “再想想。” “嗯……我有点恨医生。” “为什么?” “他们只知道宰患者,却治不好病。别说精神上的故障,就说咳嗽吧,我们都咳嗽千千万万年了,医生治好了吗 ?” “这个问题你有点武断。” “我不武断。……你听,那声音又响了。” 是的,那个声音又响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我有些恼怒了,再次站起来,寻找那声音的根源。 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最后我站在她的跟前。 那水是从她的背包里渗出来的。 她低头看了看:“哟,对不起……”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背包,从里面拿出一瓶矿泉水。它果然漏了。她拿出餐巾纸擦了擦,又抱歉地去洗手间拿来拖 布,要擦地。 我阻止了她:“没关系,一会儿就干了。我们走吧。” 她说:“好吧。” 我和她走出了楼道,那个黑裙子女孩正在花坛前看书。 她朝我们望过来。 我们走近她之后,她问申玉君:“你去哪?” 我说:“我领她去见另一个心理医生。” 她把书收起来,坚定地说:“不,我姑妈只让她到您这里来,不许她到别的地方去。” 我看了看申玉君。她胆怯地看着那个黑裙子女孩,好像很害怕。 “没关系,那个人我认识。” “那也不行,我得替她负责。”黑裙子女孩盯着我的眼睛,坚定地说。我发现她的眼神像蛇一样锋利而且冰冷。 申玉君乖乖地站在了黑裙子女孩一边,小声对我说:“我……回家了。” 我想了想说:“那好吧。” 黑裙子女孩这时候才抱歉地朝我笑了笑,说:“给您添麻烦了。” “不客气。” 一黑一白就走了。 我看着她们的背影,心中的阴影越来越浓厚。 “哎,你叫什么名字?”我喊了一声。 她们一起停下来,回过头。 黑裙子女孩意识到我在问她,就说了一句:“我是她表姐。” 然后,她转过身去,拉着申玉君快步离开了。 我给佘习宙打电话,对他讲了事情经过。 他沉吟片刻,说:“我一定要给这个申玉君催眠,问出真相。” “可是,她不会到你那里去。” “我有办法。”停了停,他问我:“你知道她的电话吧?” “知道。” “告诉我。” “你要通过电话给她催眠?” “没错儿。” 我觉得,电话催眠只是一种想像,因为,催眠经常需要外界环境和一些物理方法的辅助。我不相信仅仅通过电流 我是她表姐 2  传递的声音就能对一个人实施催眠。 “能成功吗?”我怀疑地问。 “艰难一些,不过我想试试。” 我把申玉君家的电话告诉了他。 他说:“你告诉她,今晚,我要给她打电话,询问一下病情。” “没问题。” 第二天,佘习宙给我打来电话,有些激动地说:“成功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急切地问。 佘习宙平稳了一下情绪说:“昨天半夜,我通过电话,成功地使她进入了催眠状态。尽管她的言语有些杂乱,但 是我还是找到了答案!” “你说说。” “她接受你催眠时,身体里已经埋藏了另一个催眠师的指令,她依照那个指令,对你进行了反催眠。然后,你就 拿着水果刀来找我了。” “是另一个人要杀你?” “是的。我怀疑申玉君的精神没有任何疾病,她是被一个人控制了。” “她休学都一年了,哪个人能控制另一个人这么长时间?” “什么神奇的事都有可能发生。你知道那个著名的公鸡实验吗?——在地板上用粉笔画一条线,然后把公鸡的嘴 压在这线上,公鸡就以为自己被绑在那里,抬不起头来。这个不幸的女孩也一样,她的心神被人强制,不敢反抗。” 心理,精神,意志,这些东西最玄虚,没有一丝一毫实际力量。但是,有时候它们的力量却无比强大,无比可怕 。 “我还没有彻底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有一个人闯进了申玉君的卧室,打断了我的催眠。” “是她母亲?” “不像。我在电话里,听见那个人的声音很年轻。她对申玉君严厉地呵斥道——你在干什么?快睡觉!申玉君一 下就从催眠状态中惊醒过来,把电话挂了。” 我打了个冷战:“那个人是她表姐……” 他这个人有点怪 我的工作突然忙起来。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我整天陷入繁忙的事务中。 这天,刚刚有点闲,我就想起好久没有赵小熙的消息了,于是给她打了个电话。 “佘先生给你做的催眠效果怎么样?” 她冷硬地说:“不怎么样。” “为什么?”我感到她的口气不对头。 “我觉得他那个人有点怪……” “怪?” 她叹口气,说:“也没什么……好了,谢谢你关心我。再见。” 电话就挂了。 我想了半天,到底没想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和申玉君的母亲是在一个茶馆见面的。她是一个干干净净的老太太,我约她见面,是想聊一聊申玉君。 一提起申玉君,她的脸上就现出了淡淡的愁容:“这个孩子一年前还好好的,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变成了现在这 个样子……” 我突然问:“她表姐叫什么?” 老太太愣了一下:“叫毛果。” “她一直在你家?” “是。她父母死得早,这几年一直生活在我家。怎么了?” “没什么,我是说……她把申玉君照顾得挺好的。” “全靠她了。” “她没结婚吗?” “过去谈了个男朋友,两个人特别好,可是,要结婚的时候,那个小伙子突然变成了植物人。她再也没嫁。” “她男友怎么成了植物人?” “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没磕着没碰着,睡觉睡成了植物人,再没有醒过来。” 她显然更关心女儿的病,停了停又问:“小君的病还有希望吗?” 我说:“您别犯愁,我想她会好的。” 离开申玉君的母亲,我决定找毛果谈一谈。 我和她毕竟不熟,不便直接约她,就打电话约来了申玉君。约来了申玉君,就等于约来了毛果。她俩有一个是另 一个的影子。 申玉君敲响我家门的时候,我看见毛果出现在楼下的花坛前。我给她打开门,说:“你等等我,我出去一下,半 个钟头回来。” “你去干什么?”她警觉地问。 “我去见个重要的人。” “跟我有关吗?” 我想了想说:“是的,跟你有关。” “……那你去吧。” 我下了楼,一步步走近了那个“表姐”。这天的太阳好极了。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直直地看着我。 我朝她笑了笑,然后停在她面前。 “我表妹有什么问题吗?”她问。 “你精通催眠术。”我突然说。 她看了看楼上我的窗子,突然笑了。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吗?” “你什么时候学的?” “一年前吧。” “你学它干什么?” “因为在现代社会,它成了一件武器,我要用它进攻,也要用它自卫。当有人在暗处要控制你的时候,你不想被 控制,就必须先下手控制他。” 我假装轻松地笑了笑:“我在学催眠术之前,先是被人催眠过一次。想必你也一样。” “没错。” “他是谁?” “佘习宙。” 这个答案在我的预料之中,不过我还是愣了愣。 “过去,我一直很反感催眠术,永远不想体验那种感觉。可是,他对我下了手。他一直控制着我,我成了他的玩 偶和奴隶……” 那时候,佘习宙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启事:招聘助手。 找工作的人很多,毛果排在最后。轮到她时,都已经下班了。 她把资料交了之后,接受佘习宙的面试。 此时,天边悬挂着一颗血红的末日,小楼里安静无声。佘习宙温柔地说:“姑娘,你要来这里工作,我必须要测 查你的记忆力和分辨力。” 毛果说:“好的。” 于是,佘习宙拿一幅画在毛果眼前晃了一下,然后就收了起来。毛果隐约看见上面有两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有几 把椅子。 他问:“左边的房间里有三把还是四把椅子?” 毛果想了想说:“三把。” 他点了点头,又问:“左边房间里的窗帘是浅绿色还是深绿色?” 她答:“深绿色。” “左边房间有两个窗户还是三个窗户?” “两个。” 答完后,她看了看那幅画,发现左边那个房间是两把椅子,窗帘是蓝色,一个窗子。也就是说,她的回答完全错 误。 当时,她有些惴惴不安。 佘习宙又拿起一张白纸,上面画着两个圆圈,好像是一样大的,只是圆圈里分别写着两个数字,一个是12,一个 是14。 他问:“左边的圆圈大还是右边的圆圈大?” 毛果明白了,刚才他一直在误导自己,他的话语里有一种暗示,她接受了这个暗示就错了。这次,她不想接受他 的暗示了,就答道:“一般大。” 测试完了,她接过那张纸看了看,实际上是左边那个略大一些。 佘习宙笑笑说:“你把电话留下,先回去吧。谢谢。” 他这个人有点怪 2 毛果走了后,觉得这个工作肯定得不到了,很沮丧。 可是,就在第二天,她接到了佘习宙的电话,他通知她:“你已经正式成了我的助手。明天你就来上班。” 毛果高兴极了!她发誓一定要做好这份工作。 上班第一天,诊所全体人员都加班。 吃完晚饭,佘习宙打电话叫毛果到他的办公室来,说让她熟悉一下患者的病历卡。毛果来了后,发现佘习宙的办 公室挡着窗帘,灯光幽暗。他坐在窄小的办公桌后面,笑吟吟地等着她。 “你过来。”他朝她勾勾手。 毛果走近他:“佘老师,那些病历卡在哪里?” 他举起了手中的一叠卡片说:“来,你坐下。” 她没想太多,就坐在了他身边。 他说:“你听我念这些卡片,然后一个个记在大脑中……” “为什么?” “这就是你的工作。” 她就不好再问了。 那些卡片上的字很奇怪,上头的字很大,往下却越来越小,最后就看不清了。 佘习宙指着那枯燥的卡片,说:“这是第18位患者的情况。她的毛病是嗜睡,天一黑,她就感到睡意沉沉地袭来 ,不可抵挡,不可抵挡……” 他的声音叨叨咕咕,像念经。而那字越来越小,毛果的眼睛越来越吃力…… “这是第17位患者的情况。他经常感到累,完全是精神作用。每次他犯了病,就感到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散架 了……” 他那纤细白皙的手指慢慢朝下滑去,继续叨念。卡片下端的字,简直就像小米粒一样…… “这是第16位患者的情况。她的问题依然是经常犯困。特别是和上司一起加班时,就感到昏昏沉沉,意识模糊… …” 毛果已经看不见那卡片上的字了。她也感到十分慵倦,眼看就熬不住了。她十分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 患者,简直不配给佘习宙当助手。于是,她强打精神,听佘习宙说下去,心里却盼着他早点结束这无聊的工作…… “这是第15位患者的情况。他受不了声音刺激,哪怕一丝丝。他需要一个封闭的环境,四周鸦雀无声,静极了, 静极了,静极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佘习宙的声音像团雾气一样慢慢变形,开始针对毛果了:“我知道,你很困……很困…… 很困……睡吧,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 接着,他的话语越来越不符合逻辑:“温暖的妈妈在婴儿的外面唱着歌谣,透明的婴儿在妈妈的里面安详地熟睡 ,遥远的海洋在均匀地涌动,海浪来了,海浪去了,海浪来了,海浪去了……” 她感觉到海浪在她的身体上涌动,来了,去了,来了,去了,来了,去了…… 她似乎看见了黑暗的海浪中有一张狰狞的脸,来了,去了,来了,去了,来了,去了…… 她万分惊恐,却醒不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醒了。她感觉自己打了个瞌睡,时间似乎很短。而佘习宙还在昏暗的灯光下念那些枯燥 的卡片…… 忽然,她感到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头。 佘习宙突然转过脸来:“都记住了吗?” 她把注意力拉回来,说:“佘老师,我太累了,明天……再继续吧。” 佘习宙想了想说:“好,那你先回去休息吧。” 从那以后,她经常听佘习宙念那些卡片。她疑惑过:难道这就是助手的全部工作?并且,她经常在佘习宙身边睡 着,经常见到黑暗的海洋,见到那张忽远忽近的狰狞的脸…… 这个梦好像很漫长。可是,她醒过来的时候,又觉得刚才是打了个瞌睡。她每次清醒之后,都看见佘习宙还在那 里念卡片…… 那期间,她一直感到失魂落魄。她并不知道,在另一个黑暗的世界里,她一直做着佘习宙的性奴隶…… 后来,毛果谈了一个男朋友,他叫王彬,长得很帅气。 佘习宙知道后,专门请毛果和王彬吃了一顿饭。 当王彬的面,他一直都在以长者和主管的身份夸奖毛果。事后,他又对毛果赞叹王彬:“这个男孩真不错,很聪 明。”停了停,他突然开玩笑地说:“他的大脑一定和别人长得不一样。” 就在两个人准备结婚的时候,王彬突然变成了植物人。 毛果知道了这件事,立即赶到医院。她看到王彬平平地躺在病床上,脸色毫无血色,跟死人一模一样。她当时就 哭了出来。 过了好半天,她才止住哭,开口问王彬的母亲:“他到底怎么了?” 王彬的母亲说:“他昨晚吃完饭就睡下了,没发现任何不正常啊。” 毛果说:“你再想想,夜里有没有听见他出去过?” “没有,他没有出去。”说到这里,王彬的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噢,半夜的时候,我听见他房间的电话响了 ……” 这时候,毛果已经对催眠术有了一些了解,对佘习宙也有了一些怀疑。她马上产生了一种猜测:暗处有一个人, 他这个人有点怪 3 通过催眠,让王彬进入了植物人状态。也就是说,那个人把王彬的大脑掏空了,只剩下一具躯体…… 她来到电信局,查出了那个半夜的电话号码——正是佘习宙心理诊所的电话。 可是,这没有任何用处。如今,我们对催眠没有相关的法律。你总不能因为人家半夜打 来一个电话就把他抓起来 。 从那天起,毛果离开了佘习宙,开始学习催眠术。 “我知道,一年来,你一直对申玉君进行着催眠。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同样是罪恶吗?”我对毛果说。 “我要报仇。”她的眼神非常冷酷。 “你的心里有病。” “你要对我催眠吗?” “我的技术没你高,我只能被你催眠。不过,我可以用其他的方式帮助你。” “你再去替我杀他?”她有些嘲弄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说:“我是记者,我可以写文章揭露这件事。” “在中国,催眠术还不是太公开的东西,没有多少人了解,也不会有人相信你的话。” “至少我相信。” “那么我告诉你,这个佘习宙控制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诊所那三个工作人员,都被他催眠了,成了不能支配自 己的傀儡……” 我给佘习宙打了个电话。 “佘先生,我想和你谈谈。” “我们好几天都没通电话了。” “你知道毛果吗?” “毛果?……知道,她是我原来的助手。” “那你也一定认识王彬了?” “王彬?这名字挺熟……噢,是不是毛果的那个男朋友?” “是。” “他不是变成植物人了吗?” “在他生病那天夜里,你有没有给他打过电话?” “没有。” “你撒谎。” 他沉吟片刻说:“你一定是上当了。你赶快过来,我和你面谈!” 我必须见到佘习宙。我写文章需要证据。 走进了佘习宙的诊所,我在一楼停了片刻,仔细打量那三个穿白大褂刀白口罩的人。他们没有搭理我,还在机械 地做着各自的事。 我上了二楼,走进了佘习宙的办公室,我发现他的表情比平时都严峻:“你坐下。” 我就坐下了。 “你认为是我害了那个王彬?”他问。 “是的。”我说。 他观察了我的表情一会儿说,突然说:“你被她催眠了……” 我愣了一下,说:“我清醒着。” 他说:“你不要把催眠看得那么格式化。其实,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会遭遇催眠,推销员高超的游说,摇滚歌 手的疯狂叫喊,政治家的精彩演讲……都无意中使用了这种心理控制术。” 他低低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你被她催眠了。你完全听信了她的话……” 我怔怔地看着他。 老实讲,我已经弄不清黑白。 “现在,我必须把你唤醒!”说着,他轻轻走过来,坐在了我的面前。 “你已经进入一种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状态,她的语言指示在你身上产生着巨大的动力。她改变了你的意识状态, 你现在根本不靠理性判断事物,完全依赖于潜意识。而她在你的潜意识里灌输了错误的程序……” 这时候,我又听见了滴水的声音,很缓慢,很清脆。 “你听这水声……它滴得很慢,很慢,很慢……可是,它将一会儿比一会儿快,一会儿比一会儿快……” 那水声实际上是越滴越慢,越滴越慢。我的头随着那水声,越来越昏,越来越沉……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轻轻在我耳边说:“你很善良,你很清纯,你很柔弱……” “你就像一棵草……” “你看,无边无际的草,真绿呀,真鲜呀,你和它们在一起,慢慢生根,慢慢成长,永远不再离开……” “没有意识,没有情感,没有知觉,没有欲望,守住,守住,守住……” “任何人间的声音呼唤你,你都不要醒来……” 终于,他停止了催眠。 他擦了一把汗,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歇息。 他的脸上又渐渐挂上了一丝笑。他说:“大记者,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变成植物人吗?因为你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 我憋不住一下笑了出来。 佘习宙一下从椅子上摔到了地下。 我慢慢站起身,一边捶太阳穴一边说:“这一招我是跟赵小熙学的。” 大梦醒来 我的文章很快见了报。 佘习宙的诊所当天就关门了,这个人下落不明。我猜他在中国混不下去,滚回美国去了。 不过也说不定。因此,假如你发现有人精通催眠术,必须要小心一点,他用的很可能是 化名。 毛果解除了在申玉君身上设置的催眠令。 不幸的申玉君很快恢复过来。 我发现其实她长得也很漂亮。我明白了,气色对于一个女孩来说是多么重要。 当然她仍然没有毛果漂亮。看来,女孩的五官更重要。 毛果离开了申玉君的家。是的,她没法继续呆下去了。 有一件事必须得说一说——后来王彬醒过来了。 不是我的功劳,也不是毛果的功劳。说出来你肯定不信——有一天,打了个雷,“喀嚓”一声,他打个激灵,就醒了。 避瘟神 柯南带儿子离开西京的时候,瘟疫还没有大面积蔓延。 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不知最早是怎么出现的,它很快就袭卷了全国,接着,世界各地都出现了感染者。 这是一种新的病毒,它来势凶猛,不约而至。面对它,全人类都束手无策,暂定名“古 怪”。 感染“古怪”的人,潜伏期三周,病状为全身忽而发热忽而发冷,一般在三天后死亡。 西京是瘟疫泛滥之地。柯南恨不得插翅回到老家。 他老家在北部一个叫陶县的小城,群山环抱,很封闭,人也稀少。外来人不多,相对会安全一些。这是他和妻子 的一次明智选择。 他不敢坐飞机,飞机太封闭了,万一乘客中有一个“古怪”感染者,那是十分危险的。于是,他买了两张软卧火 车票,本来,他儿子柯梦令只有六岁,是不需要单独买卧铺票的,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多占一个铺位,这样,包厢中就 少了一个人,也就少了一份危险。 当时,他和儿子戴着一大一小两个口罩。另两个乘客眯着眼望着他们父子俩,无疑在笑他们草木皆兵。 柯南带着儿子在三棵树又换上了去陶县的客车。从三棵树到陶县有四百五十里的公路。每次柯南回老家,他的一 个朋友都开车到省城接他。那个朋友在县政府办公室当主任,可是,这一次,那个朋友却推说单位有紧急公务走不开 ,他只好乘坐长途车回去了。 他第一次感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突然拉远了。 空荡荡的公园 1 柯南的母亲给回家避难的儿子和孙子收拾出一间卧室:一张大床,被褥都是新的。有一个老式的黑色梳妆台,上 面立一面半圆形大镜子。这个梳妆台和镜子都太老了,镜子上的水银脱落了一部分,变得斑斑驳驳。镜子里面照出卧 室的全景来,不过,模模糊糊,一点都不清晰,里边的卧室当然和外面的卧室一模一样。 也许,就因为这面大镜子不清晰了,父母又买了一面小镜子,摆在梳妆台上。这面小镜子也是半圆形的,看来, 这是他父母专门挑的形状。他们都是细心人。 每天早上洗完脸,柯南都拿起这面小镜子照一照。小镜子太新了,照出的人一清二楚。柯南是一个敏感的人,他 总是怀疑自己的鼻子不干净。 柯南回到陶城之后,在短短的几天内,瘟疫,那巨大的阴影已经覆盖了这里。这里也和西京一样了:学校停了课 ,商铺关了门,工厂停了工。大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他们包裹得严严实实,都带上了口罩和手套,只露出双眼,警 惕地观望着四周。 整个世界变得古怪起来。 柯南带着儿子几乎足不出户,龟缩在家里,闲极了就照镜子。一天晚上,他看到电视上播放一条通告:有关部门 在16日从西京开往三棵树的列车上,发现了一个“古怪”的感染者,请所有乘坐这次列车的乘客近日到当地医院接受 检查。 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坐的正是这次列车!但是,他不敢带儿子去医院检查,偷偷地躲在家里。隔着窗户,看全 副武装的防疫员在大门口盘查、登记小区里的外来人口,看背着消毒器的防疫人员在小区里走来走去…… 柯南胆战心惊地过了两天,电视上又播出一条通告:18日从西京开往三棵树的列车上又发现了一个“古怪”的感 染者…… 瘟疫那巨大的阴影迫上来了,就飘荡在他左右。 疫情越来越严重,电视报告的死亡人数迅猛增长,疑似病例更是铺天盖地。 柯南开始怀疑这次避难的正确性。 尽管西京是头号疫区,毕竟那是大都市,医疗条件好,一旦发现感染者,防疫系统会马上运转起来,救护人员以 最快速度赶到现场,及时运送,及时抢救,还有一线生的希望。而陶县这个偏远的小城,,只有两家简陋的医院,柯 南甚至怀疑他们能不能做好阑尾炎手术。 假如,他或者儿子在这里真的得了“古怪”病,那就惨了,他们将被强制隔离,寸步难行,插翅难飞。 不过,他们现在回不去西京了。陶城的各个路口都设立了路卡。他只能天天盼望快点儿出现一个路易斯·巴斯德 那样的伟大生物学家,为人类破解这种“古怪”的病源。 这一天,柯梦令实在受不了这种牢狱一般的生活了,哭着闹着要爸爸带他出去玩一玩。 柯南担心他童心发霉,就答应了他。 他家住在陶城的南郊,不远处有一个桃花公园,平时就没有多少游人,现在是非常时期,估计见不到一个人了。 出门前,柯南嘱咐儿子:“不要接近陌生人,更不能和陌生人说话。” 柯梦令频频点头。 果然,桃花公园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连大门口的管理室的门都锁着。 柯梦令在石子甬道上快乐地奔跑,柯南慢悠悠地跟在他后面。 太阳懒洋洋地照着。这时候,他们都摘下了口罩。石子小道的两旁,生长着很多硕大的美人蕉,鲜红如血。 儿子越跑越远。前面是一大片树,青一色的丁香树,满树的紫色小花开得异常繁丽。树丛中间,有一小块儿开阔 地,中间有一石桌,石桌周围有四个石凳,很光滑。柯南走过去,坐下来歇息。 园里静极了,蜂蝶的喧闹声清晰可闻。 他感觉这景象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他闭上眼睛,在记忆中搜寻……忽然想起《聊斋》,这里多么像聊斋故事中讲的一个情景:一窝狐狸,变成人形 ,在一个废弃的花园里携妻带女过起了日子。一到晚上,在花间摆上一壶酒,约上一二个朋友,吟诗饮酒…… 人迹罕至的地方,多生精怪。 柯南蓦地坐起身来,突然感到这里幽静得怕人。半天没有听到儿子的叫声了,他喊了几声,没人答应。他慌了, 一边喊,一边在树丛里穿梭寻找,最后,在一簇丁香树的空隙里找到了儿子,他正静静地蹲在那里玩土。柯南把他拽 起来,说:“赶快走,我们得回家了!” 父子俩出了桃花公园,柯南心情平稳了些。他忽然想到挎包里背着照相机,应该在公园大门口留个影,日后带回 西京,也好作为这次“避瘟神”的纪念。 他掏出照相机,让儿子站定一个位置,调好焦距,用三角架支起来,然后,迅速跑到儿子背后,双手支在他的肩 膀上。 四周没有一个人,太阳十分明媚。 他咧嘴笑了一下,这时,照相机自拍了。就在照相机“咔哒”响过的一瞬间,他的脑海里莫名其妙地闪过了一个 空荡荡的公园 3 不吉利的影像:一个黑白的人,在围着黑布白花的遗像里微微地笑着。 他匆匆收好照相机,和柯梦令分别戴上口罩,回家了。 他不知道,他已经把一个人带回了家。 变脸1 这天晚上,吃过母亲做的豆面卷倭瓜汤,柯南给自己和儿子分别量了量体温,都正常,心里宽松了许多,躺下了 。 柯梦令正在上学前班,他已经一个多月没学到什么东西了,柯南很着急。每天晚上,他 都要给儿子讲一些知识性 的小故事。 这一天,他给他讲“病菌”和“病毒”。 “一百多年前,法国出现了一种奇特的蚕病,病蚕大批大批地死亡。科学家通过显微镜观察,在病蚕和它们咬过 的蚕叶上,发现了一种椭圆型的微粒。后来,把这些病蚕和蚕叶全部烧掉,才把一场震惊欧洲的蚕病控制住了。不久 ,科学家开始研究狂犬病。他们在显微镜下观察疯狗的脑髓,并没有发现病菌。可是,把疯狗的脑髓注入正常狗的体 内,正常狗马上死去。后来,科学家找到了比病菌还要小的生物病原——病毒……” “爸爸,‘古怪’是怎么回事呢?”柯梦令问。 “现在还不知道。” “它是蚕吐出来的吗?” “不是。” “是从疯狗脑髓里爬出来的?” “也不是。” “那它最早是从哪里来的呢?” “第一个得‘古怪’病的是东部沿海地区的一个人,其他人都是被他传染的。” “哦,这么说,它是人制造的呀。” “不,那也许是一个好人。” 说着说着,柯梦令就迷糊了。在暗淡的月光下,沉沉他地闭上眼睛。他的脸模模糊糊,布满阴影。 柯南也困了,他苶苶地看着儿子,儿子处于半梦半醒、半阴半阳之间,眼睛露着两条缝儿。看着看着,柯南脑袋 里越来越混沌,终于,他的眼皮也一点一点耷拉下去。 突然,儿子打了个激灵,惊恐地盯着柯南,双眼充满了惊怵。 柯南以为他在梦魇中,轻轻地问:“梦令,你怎么了?” 柯梦令在黑暗中小声说:“爸爸,刚才我看见……你不是你了……” 柯南心里有些发瘆,立即问:“你看我是谁?” 柯梦令说:“我看见你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柯南搂住儿子,说:“你做梦了,睡吧。” 柯梦令翻着眼睛又看了几眼柯南,终于闭上了眼睛。 柯南觉得儿子说的话有点诡怪,他想到那个幽静的园子,丁香树、石桌、石凳……该不会真的有什么精灵吧?他 心里“突突突”地跳了好一阵子,但是,看到儿子已经睡得很安稳,就没有再深想,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快睡着了,突然感到怀里的儿子抖了一下,接着,猛地推开他,扑棱一下坐起来。 柯南吓了一跳,睁大眼睛,说:“你又怎么了?”这时,他已经睡意全无。 儿子定定地看着他,好半天才说:“你怎么又变成了那个人?” 柯南的脊梁骨发冷了,他轻轻地说:“儿子,你又做梦了!” 说着,柯南坐了起来,让月光正正地照在脸上,让儿子看清自己。同时,柯南伸手摸摸儿子的额头,满脑袋都是 湿淋淋的冷汗。柯南拉着他躺下来,轻轻地抚摩他的头,说:“没事儿,睡吧,儿子,睡吧。”一边说一边故作安详 地合上了双眼。 过了一会儿,他微微睁眼看了看,儿子还在黑暗中瞪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他不由打了个冷战。 “你怎么还不睡?” “我怕……” 其实,柯南也被儿子的反常吓坏了,他一下动了怒:“黑灯瞎火的,你胡说什么!睡觉!” 柯梦令见爸爸发怒了,只好乖乖地闭上了眼睛。不过,柯南能感觉到他的身子一直没有放松下来,一直绷得硬邦 邦的,并且,他的身子尽可能地朝后缩,好像十分惧怕自己。 柯南继续抚摩他的头。儿子在婴儿时,一受到惊吓,半夜里不住地啼哭,妻子就这样抚摩他,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摸摸毛,吓不着。 过了很长时间,儿子的身子才一点点松弛下来。他要睡着了。柯南却失眠了,他轻轻收回手,在卧室里扫视了一 圈。那个梳妆台在黑暗中呈现出隐隐约约的轮廓,越看越古怪。那面斑斑驳驳的大镜子里更是深不可测。 就在这个时候,柯南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儿子是不是染上了那种病,发起了高烧? 他又伸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似乎不冷也不热。 黑夜静极了,只有窗外的杨树在窸窸窣窣地响,好像在自言自语。听不见另一个卧室的动静,父母都睡了。 柯南渐渐沉入梦乡。不久,他第三次被儿子惊醒。他睁开眼,看见儿子缩在墙角,指着他惊叫:“鬼!!!鬼! !!” 他的头发都竖起来了,手忙脚乱的打开灯,惊惶地四下看了看,然后把目光落在儿子的脸上。柯梦令怔怔地望着 他,不再喊叫了。 柯南的母亲披着衣服跑过来,急急的问:“怎么了,你们怎么了?” 柯梦令站起来,扑到奶奶怀里,哭着说:“奶奶,我跟你睡!” “好,好,令儿跟奶奶睡!”母亲抱起柯梦令,又轻声问:“你告诉奶奶,为什么不跟爸爸睡了?” 变脸2 柯梦令紧紧楼住奶奶的脖子,脑袋伏在奶奶肩上,似乎不敢再回头看一眼,哭闹着说:“奶奶,走!快走吧!… …” 柯南说:“妈,他可能受惊吓了,你把他抱过去吧。” 儿子走了以后,房间里一下变得空荡荡。 柯南下意识地看了看梳妆台上的那面大镜子,它黑糊糊的,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柯南把两个枕头叠放在一起,垫高了脑袋发呆。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朝梳妆台上的那面大镜子看了一眼。 他是谁 第二天早晨,柯南起床后,看见儿子正在客厅里踢足球。儿子看到他,立即停下来,委屈地说:“爸爸,你去哪 了?” “什么时候?” “昨晚呀!” “爸爸哪儿也没去,就在卧室陪你了,你忘了吗?” “不是!昨晚搂我睡觉的那个人不是你!” 柯南身上一抖,问:“不是我是谁?” “是个陌生人。” “陌生人?他长什么样?” “他始终不说话,只咧着嘴笑。” 一股凉气从柯南脚心窜到头顶。他怔了一阵子,终于说:“孩子,那是梦魇……” 下午,柯南拿着胶卷去街上冲洗。 他戴着口罩,走出几条街,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洗印部。它在一条安静的胡同里,门面小巧、鲜艳。里 边坐着一个同样小巧、鲜艳的女孩,这是柯南近期见到的第一个没有戴口罩的人。她亮莹莹地说:“先生,您三天以 后来取相吧。” 柯南犹豫了一下,问:“能快一点吗?” “至少要三天。”女孩说。 夜里,柯南一个人躺在卧室里,感到很孤独。儿子坚决不跟他一起睡了。而妻子留在了西京,因为她是医生。在 柯南离开西京之前,她已经一星期没有回家了。这是他和妻子分离时间最长的一次,他越来越牵挂她。每天睡之前, 他都要暗暗祈祷,希望妻子和所有的医护人员平安。他有时恨恨地想:人类的医学往往是亡羊补牢,因为人类不断制 造罪恶。 另外,每天晚上,柯南都要看梳妆台上的那面大镜子几眼。他发现,这成了他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他越来越觉得,那是一面古怪的镜子。 第三天中午,父母和儿子都在午睡,柯南戴上口罩,一个人离开家,又来到那个洗印部。 照片洗出来了,柯南匆匆看了一遍,质量没什么问题。他离开的时候,那个女孩朝他莞尔一笑,说:“欢迎您再 来。” 他也对她笑了笑,就出了门。 回到家,父母和儿子还睡着,他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卧室,把那些照片拿出来,一张一张地细看。 翻到了在公园大门口自拍的那一张,柯南极其认真地看了看。照片上,他和儿子都在笑,儿子笑得很调皮,很可 爱。而他笑得却有点不自然,他的脸僵在了笑与不笑之间。不管怎么说,这张照片作为一种特殊的纪念还是很珍贵的 。 刚要翻过这一张,柯南的手突然停住了,他发现了一个问题——照片上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这个人站在他背后大约两米远的地方,似乎正要走过去,不料被照相机定了格。 柯南的眉头越皱越紧了。 在公园大门口拍照,镜头里多个人,这很正常,因为那是公共场所。可柯南明明记着,拍照前,他四处看了看, 周围空无一人! 他仔细端详照片里的这个陌生人,他瘦瘦的,黑黑的,脖子很长,正木木地朝照相机镜头望过来。 柯南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他十年前就离开故乡闯荡世界,很少回来,如今,对于他来说,陶城满街都是陌生人。 如果,被偶然捕捉进镜头中的这个人碰巧是他认识的一个人,反而怪了。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一看到这个的眼 睛,就感到不寒而栗? 他害怕这个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和梳妆台那面老镜子一样深不可测的眼睛。柯南忽然觉得,这双眼睛,是不可摆脱的! 他随手拿过儿子的一本童话书,把这张照片夹在了里面,然后继续看下一张。 ……他不知道,死神已经显形。 就是他 请不要把陌生人的照片带回家中。 你家有陌生人的照片吗?好好想一想。 比如,你带回了一张朋友的照片,而那是他跟另一个人的合影,他旁边站着的那个人,你并不认识。 比如你买回了一本书,或者借了一本书,或者租了一本书,书里有作者像。 比如,你在哪个旅游景点拍照,把几个素不相识的游人收进了镜头里,带回了家中…… 这些被偶然带进你家中的陌生人影像,都与你有着某种深层次的机缘,往往会给你带来一些不幸的后果。这里面 潜藏着科学的因果关系,中间那奇妙的转化过程你慢慢可以悟出来。 ……然而,柯南没有把他撕掉,而是把它夹进了书里。 不过,他的心一直系着它,重重的。 翻了一阵照片,他躺在了床上,想休息一会儿。 窗外的天蓝莹莹的,太阳很好。 他合上眼皮,眼前一片亮堂堂,好像满世界的阳光都扑在了他的脸上,和他亲昵。 他静静享受了一会儿,忽然感到,有个黑影站在他头上,挡住了阳光,因为他的眼前暗下来。 他猛地睁开眼,房子里空空的,没有人。 他又闭上眼皮,眼前依然一片亮堂堂。过了一会儿,那个黑影又来了,他的眼前又一次暗下来! 他想,也许这是正常的生理视觉反应,只是平常很少有人这么细心的观察闭眼之后的世界罢了。所以他没有再睁 眼。那个黑影似乎一直在他的眼前站着。 这个中午,柯南梦见了公园里那众多的美人蕉,它们真的像美人一样深红,肥硕,柔软。他是被柯梦令推醒的。 他睁开眼,看见儿子正拿着那张在公园大门口拍的照片——刚才他一定是翻看那本童话书了,于是发现了它。 “干什么儿子?” 儿子指着那个在镜头里走过的人,大声说:“爸爸,晚上搂我睡觉的就是这个人!” 柯南一下子就坐了起来,问道:“令儿,咱们照相时,你看见这个人了吗?” 儿子想了想,说:“没看见啊。” 柯南的心顿时被黑暗吞没了。他拿过那张照片,看了照片中的那个面无表情的人一眼,突然扬手把他撕得粉碎, 然后,大步走进卫生间,把那些碎片扔进了垃圾箱。 最上面的碎片是那个人的头部,眉毛被撕掉了,一只眼睛被撕掉了,另一只眼睛依然静静地看着柯南。 镜中世界 电视上天天都在公告疫情。 陶城仍然没有发现“古怪”感染者。不过,柯南从新闻中得知,妻子工作的那个医院已经有十几个医护人员倒下 了。他的心一天天地悬着,找不到落实处。 自从回到老家之后,县委办公室的那个朋友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这时期,没有人聚会。 柯南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他发现自己胖了。他回来半个多月了,天天猪一样吃了睡,睡了吃,养了一身膘。 他照的当然是那面小镜子。 柯梦令跟他的爷爷奶奶一起睡下了。专家说这时期必须多休息,增强抵抗力。 柯南不想看电视了。电视上药品广告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它们见缝插针地鼓噪着:提高免疫力!提!提!提 ! 他坐在蘑菇凳上,背对梳妆台,举着那面小镜子,近近地观察自己的脸,他觉得自己胖点儿更顺眼一些。 他不经意地把视线偏了偏,通过小镜子看了一眼背后的大镜子,蓦地一惊——小镜子照出的大镜子里,竟然是一 个陌生的房间,里边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抻着脖子,木木地望着他! 他手中的小镜子“吧嗒”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有一片碎玻璃还扎着了他的脚脖子,很疼。他猛地回过头去,发 现自己已经置身于镜子中的房间了! 这个房间里,同样只有一张床,一个梳妆台,梳妆台上有一个半圆形大镜子,不过,这张床不是他卧室的那张床 ,它方方正正,死死板板,没有任何装饰工艺。上面的被褥和枕头都是白色的,像医院一样单调;这个梳妆台也不是 他卧室的那个梳妆台 ,它同样形状简单,没有曲线,但颜色是白的,十分肃穆。 柯南背对这个梳妆台坐着,姿势就像刚才一样。他似乎从一个正空间掉进了一个负空间。 那个人站在房屋正中,直直地看着他。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出现在公园大门口那张照片中的人! 柯南傻住了。 这个人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二维空间的照片里,现在,他竟然又把柯南从三维空间拉出来,进入了二维空间的镜子 中! “你是谁?”柯南问道。 这个人摇了摇脑袋,说:“我不知道我是谁。” “你从哪里来?” “我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这个人说着,低下头去。 这时候,柯南回头看了一眼梳妆台上的那面大镜子,镜子里竟然是他的卧室。难道是卧室的旁边真的还有一个比 邻的房间?难道那面大镜子是玻璃的? 他回过头,颤颤地问那个人:“我这是在……” “镜子里。” 柯南的身体一下就好像轻如鸿毛了。 “你曾经撕过我,就这样——”这个人一边说一边揪住自己的脑袋,“唰——”一下把眉毛以上撕掉了。“唰— —”又一下把一只眼睛撕掉了。他残缺不全地盯着柯南,那只眼睛里射出亲昵的光。 “为什么你只出现在照片和镜子里?” 这个人没有回答柯南的问话,径自说:“我想起来了,你们都叫我‘古怪’。” 柯南的心坠入了一个天寒地冻的深谷,很快结了冰,坚硬如秤砣。 “当前,你们人与人互相隔绝——其实,你们从无到有,一直都是互相隔绝。现在,我要把你们强行串联起来… …” 柯南品味着他要表达的意思。 他又说:“哦,对了,三天后,他们会在你的血液里看到我的,不过,需要借助电子显微镜……” 柯南猛地站起来,一头朝梳妆台上的那面镜子撞去,它“哗啦”一声碎了! 同时,他惊醒过来。 是个梦。 他转过头,朝梳妆台那面恐怖的大镜子望去,它竟然真的碎了!只剩下半圆形的边框,露出后面黑黢黢的墙壁来 。 隔离 这个梦太诡异了,柯南坚信,它不是无根无据的。不然,为什么那面镜子碎了? 死亡的恐惧笼罩了他,再也睡不着了。这时候,是凌晨三点多钟。 他静静地躺着,像一具死尸,只有双眼还在眨巴。后来,他起身下了地,慢慢走进了卫生间,打开灯,朝垃圾箱 里看了看。 那个被撕碎的人在雪亮的灯光下看着他。 他退出来,关了灯,又回到卧室躺下来。刚刚躺了一会儿,他又焦躁不安地爬了起来,趁父母和儿子都在熟睡, 他把自己睡过的床单、被罩和枕巾,都塞进洗衣机洗起来。接着,他又把他的房间彻底消了一遍毒,开始洗漱。最后 ,他把自己的洗漱用具都装进了背包,又拿了一些钱,准备离开了。 他在过道里遇到了母亲。平时,她从来不起这么早。 “你干什么去?” “我去一趟三棵树,谈个生意。” “这个节骨眼上你就别出门了。” “我已经跟人家约好了。” 母亲探口气:“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时间可能……长一些。”说到这里,他低下眼帘,轻声说:“妈,令儿就交给你了。” “你放心去吧。” “我走之后,你们要细心,不管谁,只要身体稍有一点不适,立即去医院检查。” “好的好的。” 柯南交待完了,径直走向父母的卧室 ,想最后看一眼儿子。 父亲也醒了,问柯南:“刚才,你的房间是什么东西响?” “镜子打了。”柯南说。 儿子还在睡着,长长的睫毛安详得像缓缓降落的鹅毛雪。柯南俯下身,很想贪婪地嗅嗅他的味道,终于没敢。他 静静注视着他,一直过了几分钟,才离开。 天亮之后,柯南来到了人民医院。医院里已经设立了“古怪”特别门诊,几个医护人员刚刚穿上隔离服,包裹得 很严实,只能看见眼睛。 柯南一进诊室,那几个人都警觉地朝他望过来。 “大夫,我想我得‘古怪’了。”柯南直直地站在门口说。 几个医护人员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胖一点的大夫温和地说:“你过来,坐下。” 他就走过去坐下了。那个胖大夫拿出一个怪模怪样的仪器在他脑门上照了照,说:“没什么问题。” 柯南抬头看了看他,真诚地说:“请立即把我隔离。我知道,我有问题。” 胖大夫笑了:“你神经过敏了。” “我处在潜伏期!”柯南叫了起来。 “这种病在潜伏期的时候,医生都查不出来,你怎么能知道?回去吧!” 另几个医护人员都笑起来,然后各忙各的了,不再理会他。 柯南无精打采地走出了人民医院,不知道该朝哪里走了。 他不敢回家,他怕把“古怪”病毒带给儿子或者父母。最后,他住进了旅馆。 这家旅馆和那家小巧、鲜艳的洗印部对门。柯南无所事事,就趴在窗上朝对面张望,想看一看那个小巧、鲜艳的 女孩。可是,对面的窗子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想,也许自己真的没事,于是,就盼着时间快点过去,如果三天之后没事,他就可以回家了。 第三天凌晨,柯南忽然感到全身难受异常,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好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掷在茫茫太空中,忽 而扔到炽热的太阳上,忽而扔到冰冷的月亮上。他趁清醒的瞬间拨通当地的急救电话。 接下来,他隐约感觉到一些穿着雪白隔离服的人进屋了,把他放在一副窄窄的担架上,抬出了房间。旅馆里的人 一看这阵势,立即知道出了什么事,走廊里的人一转眼就跑光了。 在隔离病房里,柯南渐渐进入了昏迷状态…… 隐隐约约,他看见了桃花公园,空荡荡的大门口,不见一个人。太阳高高地挂在空中,亮得刺眼。 这时,一对陌生的青年男女跑过来,他们是一对情侣,那个男人从背包里掏出了一架照相机,在认真地调弄着。 柯南立即木木地朝他们走过去,他像僵尸一样站在了那个女人背后。 那个女人回过头张望了一圈,然后,对那个男人说:“这时候没人,赶快拍。” 黑夜动物 罗志文越来越感到张琵这个人不太对头。 罗志文和张琵合租一套房子,两室一厅。一进门就是罗志文的卧室,张琵的卧室在里头,中间隔着空荡荡的客厅 。厕所在张琵那个卧室的旁边。 他们两个人在一所幼儿园当英语教师,是同事。张琵是半个月前来的,罗志文比他早十来天。 本来,这房子是罗志文一个人租的,张琵来了之后,知道他一个人住两室一厅,就主动要和他住在一起。两个人 合租一套房子,费用各摊一半,双方都便宜。罗志文同意了 罗志文这个人是个书呆子,他除了自己的外语专业,在生活中显得有点笨笨的。最初,罗志文没有发现张琵这个 人有什么异常,只是觉得这个人不太爱说话,罗志文也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两个人互不打扰更好。 罗志文最早感到他不对头是一周后的一个夜里: 大约凌晨三点多钟,罗志文被尿憋醒了,他穿着拖鞋走出卧室,看见对面张琵的卧室的门缝儿露出一丝光,那光 绿幽幽的,深夜看起来,有些恐怖。 他轻轻走过去,把门推开,探进脑袋,看见张琵正在上网。他似乎受惊了,猛地回过头来,愣愣地看着罗志文。 在电脑屏幕反射出的微光中,他的脸呈现青白色。 “你怎么还不睡?”罗志文睡眼惺忪地说。 “啊,一会儿睡。” 罗志文没再说什么,关上门,到厕所撒了尿就回到自己的卧室。 躺在床上,罗志文回想刚才的一幕,一丝阴影爬上了心头——张琵半夜三更怎么还上网?还有他的神情,好像什 么秘密被戳着了。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几天之后,罗志文又被尿憋醒了,这时候恰巧又是凌晨三点多钟。他爬起来,披衣下地, 走出卧室,再一次看见张琵那个卧室的门缝儿透出幽暗的光来。客厅一片漆黑,黑暗中只有那一线灯光。 罗志文轻轻走过去,推开门,看见张琵正坐在写字台前看书,亮着台灯,灯罩是红色的。张琵猛地抬头看过来, 台灯的光照在他的下半脸上,他的眼睛在暗处。 “你怎么还不睡?”这次是张琵问的。 “我睡了,起来撒尿。你没睡?” “我呆会儿就睡。” 罗志文关了门,慢慢走向厕所。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凌晨三点多钟了还在看书? 通常,夜里看书的人都是躺在床上,而他却穿得整整齐齐端坐在写字台前! 从厕所出来时,他发现张琵卧室的灯灭了。这说明,他刚刚关上门,张琵就马上关了灯。 罗志文轻轻走回自己的卧室,他感觉到,张琵在静静聆听着他的足音…… 在幼儿园里,罗志文教大班英语,张琵教中班。大班在三楼,中班在二楼,除了开会,两个人在幼儿园很少见面 。 罗志文突然感到张琵这个人十分陌生起来。 次日,夜里三点多钟,罗志文突然又醒了。这次,他并没有尿,他之所以在这个时间醒过来,完全是由于心里有 那个阴影的缘故。 他下了地,轻轻打开卧室的门。 房子里黑糊糊的,张琵的卧室门隐藏在黑暗中,没有露出一点光。 罗志文的心塌实了,想退回来,却好像听到了什么,马上停下来,竖起了两只耳朵——他听到,黑暗中有一个奇 怪的声音,是一个女声,好像在说朝鲜语。接着,又换成了男声,说的话同样叽里呱啦,听起来很怪。再接着,就传 来了欢乐的歌曲。 罗志文的心顿时悬空了。 他壮着胆走过去,停在了张琵的门前。声音就是从这个房间传出来的! 他突然推开了门。 屋里漆黑,看不见张琵在哪里。那歌曲声更清晰了,它的位置在床上,夹带着“吱啦吱啦”的电流杂音。 罗志文有些胆虚地问:“你在干什么?” 张琵把收音机关掉了,说:“我在……听收音机。” 罗志文不说话了。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黑暗中,两个人都看不见对方的脸。 过了半晌,罗志文突然低低地说了一句:“你好像,从来都不睡觉……”这句话刚刚说出口,不知道为什么,罗 志文“刷”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张琵似乎愣了愣,接着他不自然地笑了笑,说:“从来不睡觉,那还不早把我给困死了?我在听一个海外电台。 ” 罗志文没有再说什么,关上门,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卧室。这时候,他已经坚信这个张琵有问题了! 他的怀疑是有道理的。 第一次,看见张琵深更半夜上网;第二次,他看见张琵深更半夜一个人在写字台前看书;第三次,深更半夜他看 见张琵一个人躺在黑暗中听收音机……应该说,这三种行为一次比一次不合常情。 说起来,就算张琵从来不睡觉,那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这世上怪人多了,有人吃玻璃,有人生下来不久就 会很多国家的语言,有人照相不留影儿,有人体内有香气…… 可是,这套房子总共只有两个人啊!漫漫长夜,钟表在清晰地走动:“滴答滴答滴答……”你睡着之后就什么都 黑夜动物 2 不知道了,而另一个人却一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让人提心吊胆的事。 张琵痛苦至极。 他的身上有一个秘密,一个不能告诉任何人的惊天秘密!你们已经猜到了,这个秘密就是——他从来都不睡觉。 这个毛病已经有三年了。过去,他是一个嗜睡的人,如果没什么事,他甚至可以连轴转 ,睡上一天一夜。为什么 会这样呢?他曾经连续几昼夜一眼不眨地思考过个问题。 三年前的冬天,他刚刚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东北某城一所中学任教,住在一幢破旧的宿舍楼里。 一天夜里,刮起了大风雪,狂风呼啸,山崩地坼,宿舍楼好像随时都要被刮倒。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感觉到 ,地下滚过一个闷雷般的声音,越来越巨大,楼房也随之剧烈地摇晃起来,好像有一个巨大无比的怪物,在地球里沉 睡或者孕育了亿万年,正像蛋里的鸡一样奋力拱出来! 他意识到:地震了!于是,他一翻身,双手扑到地面上,爬起来就朝门外冲去。 他住在六楼,按常识,这时候,他不应该朝下跑,而是应该在房间里找个相对的角落躲一躲。但是,他已经恐惧 至极,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本能的念头支配着他:逃出去。 也许因为他冲出去的愿望太迫切了,楼梯显得比平时更漫长,跑了老半天都不见一楼出口。宿舍楼的楼梯很窄, 很陡;楼道里的灯都坏了,漆黑一片,他几次差点他踏空滚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起,地下那恐怖的声音消失了,风雪声也变得十分遥远。黑沉沉的楼道里变得静悄悄。 他不再狂奔,脚步慢下来,一边大口喘息一边朝下走。 走了一阵子,他猛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已经下到几层了?在他的印象中,他早已经跑下了六层,怎么还不到底 ?这幢楼没有地下室啊! 是不是巨大的恐慌让自己产生了错觉呢?他决定从这时起,数一下层数。 一层。 两层。 三层…… 他越来越感到不对头了!伸手掏出打火机颤颤地打开,微弱的火苗亮起来,他看到,楼梯继续黑洞洞的向下伸着 。 这时候,他已经听不到满世界的风雪声了。楼道里一片死寂,只有他的喘息声。他咬了咬牙,举着打火机继续朝 下走…… 四层。 五层。 六层…… 一股阴森的冷气蓦地涌上了他的全身。那黑洞洞的楼梯依然朝下伸着…… 他猛地一甩手,把烫手的打火机扔在了楼梯上。它灭了,楼道里犹如九九十八层地狱??一般,顿时陷入了无边 的黑暗中。 我要跟你对讲 罗志文想离开张琵,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正巧,幼儿园又来了一个男教师,张罗着要租房,罗志文就对他说:“咱们总共三个男老师,租个大点的房子, 都住在一起吧。房租咱们三个人分摊。” 那个人说:“行啊。” 罗志文又找到张琵,说了这个想法,还补充了一点:“咱们省下的钱,还可以雇个计时保姆。” 张琵同意了,不过,他说:“这次我们不要住那么高了,租平房。” 那个新来的男老师要在这几天回一趟原籍,办什么停职手续,租房子的事,就靠罗志文张罗了。 两天后,房子租好了,两个人开始搬家。 这个房子有一个小院,砖墙围着,并有一块不大但很整齐的草坪。室内布局也很令人满意,有两个小房间相邻, 另一个大房间在对面,中间隔着客厅。 进了门,张琵四下看了看,最后指了指那间大房子说:“我住那间,怎么样?” 罗志文立即说:“好哇。” 接着,他们把各自的东西搬进了各自的房间。 房子里有沙发、茶几、衣柜、冰箱等,生活用具一应俱全,搬进来就可以生活。 还有电话。 是子母机。母机在客厅,在沙发旁边。子机在罗志文房间,在床边的矮柜上。子母机之间可以对讲。其实,他们 都是刚刚来此不久的外地人,在西京没亲戚,没朋友,并不怎么用电话。 收拾完了,张琵来到罗志文的房间,看到了那个子机,说:“咱俩试试,看看这对子母机能不能对讲。” 说完,他就去了客厅,拿起母机,按了对讲键,子机马上响起来,声音怪怪的:“丁铃铃!”很短暂,很急促。 罗志文拿起子机,按下了对讲键。 张琵说:“喂?” “喂。” 电话没毛病,一切正常。 罗志文看了看张琵的眼睛说:“你喜欢,就把子机移到你的房间吧。” 张琵说:“不用,不用。” 这一夜,又剩下了张琵和罗志文两个人。这个房子比原来那个房子几乎大一倍。 天黑以后,张琵先回了自己的房间,轻轻把门关上了。罗志文随后也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好门,脱了衣服,关 了灯。 张琵的房间没有一点动静。 他在干什么? 也许,他正站在门口,从门缝儿朝外张望…… 罗志文翻来覆去睡不着,终于坐起来,摸黑下地走到门口,轻轻拉开门,朝张琵的房间望了一眼。 张琵的门缝里没有一点光亮。 罗志文关上门退回来,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电话铃声震醒了,是对讲机的铃声。 他的心顿时悬了起来。这个房子里只有他和张琵,张琵深更半夜鼓捣电话干什么? 他拿起子机,按下了对讲键:“喂!” 电话里是蜂音。 他放下电话,下了床,打开门,朝客厅的电话看去,电话母机在暗淡的月光下,静静地摆在沙发旁。他的身上顿 时一冷。 回到床上,他看了看表,凌晨三点十分。他想,一定是他的精神在这段时间里受了刺激,到了这个特殊的时间, 在睡梦中产生了幻觉…… 他闭上眼睛,打算继续睡。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他还没睡着,电话铃声又响了,还是对讲机的声音:“丁铃铃!丁铃铃!” 他一下就坐了起来。是谁,是谁坐在客厅里给自己打电话? 这一次,他没有拿起电话,而是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奇怪的是,他的屁股刚刚离开床,电话铃声就断了。 他跑到门口,拉开门,探头朝客厅的电话望去——电话旁仍然不见人。他又朝张琵的房间望去,张琵的门缝儿不 见一丝光亮,青色的门板,在月光下像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罗志文愣愣地站在那里,恐惧到了极点,过了好半天才回到床上躺下。 他坚信,是那个从来不睡觉的张琵在捣鬼!他仿佛看到这样一个影像:黑暗中,张琵坐在沙发上,拿起电话,准 确地按下了对讲键,然后,把话筒举在耳边,静静地等着罗志文接电话。突然,他放下电话,像影子似的一闪,就躲 进自己的房间里了,无一点声息…… 可是,罗志文不明白,张琵为什么深更半夜装神弄鬼吓唬他呢? 又过了半个钟头,电话铃声又响了,这次只响了一下就戛然而止了。 他再一次不顾一切地跳下地,冲出门,跳到了客厅里——客厅里依然空无一人。风从阳台的缝隙里挤进来,撩得 纱帘一下一下飘动。 他突然有些愤怒。 想了想,他来到张琵的门前,敲了三下。 “谁?”里面传出张琵极其清醒的声音。 “我。” “你进来吧。“ 罗志文把门推开,但是,并没有跨进去。里面一片漆黑。他站在门口,说:“我打开灯可以吗?” 张琵犹豫了一下说:“你开吧。” 电灯开关在门口,罗志文一伸手就摸到了,“咔”一声,房间里突然变得雪亮。他看到张琵躺在床上,但是,他 我要跟你对讲2 并没有脱衣服,双眼闪着异常的亮光。 “你刚才是不是鼓捣电话了?” “没有。” “我这个人不喜欢开玩笑!” “真的没有。怎么了?” “刚才,我听到母机呼叫子机了。” “可能是电话有毛病吧。睡吧。” “……你就这样穿着衣服睡吗?” 张琵干巴巴地笑了笑,说:“难道睡觉非得脱衣服吗?” 罗志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身退出来。 “麻烦你,帮我把灯关一下。”张琵说。 罗志文看了他一眼,慢慢伸出手,把灯关了:“咔!” 张琵又消失在黑暗中。 罗志文把张琵的门关好,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他走到客厅中间时,朝沙发旁那个电话机又看了一眼——他猛然想到,也许事实的真相和他的怀疑正好南辕北辙。 第四个人 三年前那一次,张琵顺着楼梯朝下跑,不知道跑了多少层,突然听到那个鬼一样的声音,他的心一下窜出头顶,顿时瘫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醒过来了,睁开眼睛,往四周看了一看,是一楼。门外,大 风雪还在肆虐。 他扶着楼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周身绵软无力。他重新爬楼,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瞪着双眼一直到天亮。 从这天起,他再也没有睡着过。他吃过许多镇静药和烈性安眠药,全都无济于事。奇怪的是,他从来不疲倦。 开始时,他很惶恐。到了夜里,他使劲闭上双眼,有时甚至一整夜不睁开一次,可是,仍然没有一丁点睡意。 时间久了,他心中的惶恐一点点淡了,天黑之后,他不再像受刑一样强制自己躺在床上,而是看书或者上网或者听收音机。 有一次,他在朋友家偶尔看到一本书,书名是《人类未解之谜》,立即翻看起来。 平时,他喜欢探究一些地球上的异事奇闻。 比如,一百多年前,美国伊利诺思州一位叫卡尔普的老太太往炉子里加煤的时候|Qī-shū-ωǎng|,偶尔从碎成两半的煤块中,发现了一条做工精细的金项链。如果把时间推溯到煤块形成的石炭纪,那么,几亿年前,是什么“人”戴过这个项链? 比如,一对情侣在大海边散步,不小心把一枚戒指掉进大海中。那上面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十多年之后,这对情侣早已结了婚,并且有了一个男孩儿。他们也早已不在海边居住,迁到了另一个城市。一天,女主人到市场上买回了一条鱼,破腹时,发现鱼腹里有一枚金戒指,细看,正是她和丈夫十多年前掉进大海的那一枚…… 这些消息乍一听似乎挺有意思,但是,只要往深里一琢磨,就会触摸到一种巨大的恐怖来。 张琵翻着书,突然,这样一个标题映入他的眼帘——《永不睡觉的人》。 他不由一惊,急忙翻到了那一页。 果然,这篇文章里记载了三个不睡觉的人。 一个是瑞典女人,她叫埃古丽德,1918年,她因母亲突然去世精神受了刺激,就再也睡不着觉了。一到了夜里, 她就不停地干家务活儿…… 一个是美国的老头,他叫奥尔·赫津,上世纪40年代出生,他家干脆连床都没有。尽管他从来不睡觉,但奇怪的 是,他的精神状态反而超过一般人。 一个是西班牙的中年男人,叫塞托维亚。他跟张琵有点类似,19岁那年,从睡眠中惊醒,从此,睡眠一天比一天 少,后来,干脆就彻底睡不着了。如今,他已经一万多天没有睡过一觉了,而精力却超常充沛。有一次,体育馆举行 了一次48小时不间断的循环足对赛。球场上,球员轮番上场;看台上,观众换了一批又一批。惟独这个人大饱眼福, 连续看了两天两夜的球赛! 对于这几个不睡觉的人,全世界的医生都找不到解释。 张琵更加绝望了。 他下定了决心:打死也不去看医生。不然,将成为全人类研究的对象。 三年来,似乎一直没有人察觉到张琵这个秘密,他的生活很平静。 他担心的只是:找到老婆后怎么办?对不对她讲出实情?是婚前讲好还是婚后讲好?他始终没有想好这件事。 近来,罗志文让他不安起来。罗似乎察觉了他的秘密,这将给他带来麻烦,甚至灾祸! 那天夜里,罗志文在黑暗中突然戳到了他最深的心病上:“你好像……从来都不睡觉。”当时,他的全身就像被 电击了似的,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从那以后,罗志文似乎对张琵警觉起来。罗志文这个人不太会掩饰,张琵看得一清二楚。 他想,要是实在瞒不住了,他就对罗志文说出实情。不然,他怕罗志文把这种怀疑扩散开,只有打开天窗说亮话 ,才可以明明白白地请求他保守这个秘密。 可是,他终于还是没有说。他宁可所有的同事都怀疑他不正常,也不希望有一个人知道他真的不正常。 每当黑夜来临,张琵变得无比孤独,是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一个人的那种孤独。 他眨着眼睛一分一秒地熬时间,等待天亮。 一个人永远清醒,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有时,他真想昏过去一次,他觉得他要崩溃了。 一个说法 这天中午,副园长、保健医生、罗志文、张琵在同一个餐桌上吃饭。 因为副园长经常失眠,所以,她和保健医生聊着聊着,就扯到了睡眠的话题上。保健医生说:“我听到过这样一 个说法——假如全世界的人都睡着了,只有一个人醒着,那么,这个人就会看到一个所 有人都看不到的秘密……” 罗志文感觉到张琵抖了一下。 他转头看了看他。张琵低着头,慢慢地朝嘴里扒拉饭,他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眼睛。 陆:管冂(1) 假如全世界的人都睡着了,只有一个人醒着,那么,这个人就会看到一个所有人都看不到的秘密…… 这个说法让张琵非常恐惧。 书中另外三个不睡觉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现在,这个地球上只剩下他一个永远不睡 觉的人了。 其实,副园长和保健医生说的那个情况不可能发生,因为,不管在什么时间,全世界的人都不可能全部睡着。 有人值夜班。 有人赶夜路。 有人做爱。 有人失眠。 有人鬼鬼祟祟准备盗窃。 另外,对于这个地球来说,昼夜总是轮流的…… 张琵还是很害怕,夜里,经常一个人冥想,假如这个机会落到他头上,他会看到什么?那一定是超出了人类想像 力的一个大景象,大秘密,大恐怖。 那天,罗志文敲响了他的门,说听到电话机在响。 最初,他认为罗志文是因为时时刻刻提防自己,压力太大,在睡梦中出现了幻觉。当罗志文离开之后,他越来越 觉得罗志文说的很可能是真事。 天亮之后,他起了床,走到客厅的电话前,拿起话筒听了听,里面是蜂音。他拨了幼儿园的电话号,占线。这种 情况不太正常,因为,这时候幼儿园还没有上班。他等了一会儿,再拨,还占线。他又拨了两个另外的号,同样,都 占线。 这时候,罗志文从卧室走进来,警惕地站在门口,盯着他问:“你在给谁打电话?” 张琵放下电话,回答说:“这电话好像有毛病,拨哪里都占线。” 罗志文半信半疑地走过来,他也拨了几个熟悉的号,果然都占线。 “别拨了,我们检查一下电话线吧。” 张琵说完,顺着电话线找接口。 他发现,电话线一直伸到一个柜子后面去了。这个柜子靠在北面的墙上,是老式的,和其它家具同居一室,显得 很不协调。它深红色,上面三分之一是柜盖,下面三分之二是柜身,一把虎头大铜锁,锁得死死的。不知道里面装着 什么,似乎很重。 通常,电话线接头都在墙壁上。可是,当罗志文和张琵吃力地把柜子挪开时,却发现地面上有一个方形的小洞, 电话线从那个小洞伸进去,不见了。 张琵用手探了探,感觉到这个洞里冒上来一股冷森森的风。 罗志文低声说:“这房子真怪,电话线从地面伸出来。” 张琵没说话,一直看着那个黑糊糊的小洞。 “能不能是盖房子的时候,忘了在墙体里预留电话线,装修的时候,房东把电话线从地面下埋了过来?” 张琵盯着那个小洞没说话。 罗志文又说:“你拉拉,看里面断没断?“ 张琵终于抬起头,低声说:“罗志文,你说,这个……是电话线吗?” 罗志文愣了一下,说:“不是电话线是什么?” 张琵没回答。他用手轻轻拉了拉这根电话线,没拉动,就站了起来,说:“别管他了,反正我们也不怎么用电话 ,这样倒省了电话费了。” 早饭是罗志文做的。两个人在一起生活这一个来月,基本都是罗志文做饭,张琵偶尔拖拖地板。 上班后,那个回家办手续的男教师打电话来,说原单位的领导找他麻烦,还得一周才能回来。 他打的是张琵的手机,张琵转告罗志文这个消息时,罗志文脸色很难看。张琵知道,罗志文一天都不想和他单独 在一起了。 这天是周末。 夜里,张琵不想再让罗志文害怕,早早就关了灯,紧闭双眼,想再与清醒之魔搏斗一番,看看能不能出现奇迹。 黑暗里,时间的刻度不是那么清晰,变成了一团混沌的墨汁,他在这团墨汁中挣扎着。 不知几点钟,张琵快速运转的大脑泛起了一个荒诞的记忆: 有个人听说,若是半夜十二点时,连续敲击电话机的“#”字键一百下,就会接通一个神秘的空间,听到一个标 准的女中音对他说话。这个人很好奇,一天半夜十二点,他果然在电话“#”字键上连续敲击了一百下,果然有个标 准的女中音响起来!她说——对不起,您拨的号是空号,请查对后再拨。 张琵正在胡思乱想,客厅里的电话响起来了。 这部电话机原来没有问题!可是这个时间是谁打电话呢?认识他和罗志文的人里没有谁知道这个电话号。 可能是房东的。 他爬起来,走出去拿起电话。 “喂,你好。”是个女人的声音。 “你找谁?”张琵很友好的问。他太寂寞了,在这漫长的黑夜里,他多希望有一个女人和他说说话呀。 “我找我的哥哥。你是谁?”对方警觉地问。 “你是找房东的吧?我是租户。” “我可能打错了。” “你哥哥的电话号是多少?” “80084295。” “错了,这里是80084292。” “对不起,我是摸黑拨的号。” “没关系。” “再见。” 陆:管冂(2) “再见。” 对方把电话放下了。 张琵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竟然很留恋。这个女人的声音似乎弥漫着一股夜来香的气息。 次日是周末。 罗志文上街了,中午的时候,他领回一个女孩。女孩穿的很俗气,一看就是农村来的。给人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头 乌黑的头发和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那眼睛闪着机灵的光。 罗志文对张琵说:“她叫水莲,给咱们做家务的。” “你好。”张琵说。那女孩看了看他,没什么反应。 罗志文说:“她是聋哑人,从甘肃来的。她白天在这里干活,晚上离开。每个月二百元钱。” “她身份证上叫什么名字?”张琵问。 “她没有身份证。不会写字。” 接着,罗志文用手比划着,向她交代了该做的事。尽管罗志文不懂哑语,但是,她很聪明,很快就明白了罗志文 的意思。 这一天,这个没有姓名的女孩一直在干活:做饭,洗衣,擦玻璃。晚上,她离开的时候,房子里已经纤尘不染了 。 夜里,张琵继续紧闭双眼,盼望沉进梦乡。对于他来说,睡觉比死去都难。 半夜的时候,客厅里的电话又响了。 他坐起来,下了地,走过去接起了电话。 “喂?” “我找我哥哥。” 张琵笑了:“你又打错了。” “你是谁?” “我就是昨晚接你电话的人。” 对方愣了一下,也笑了:“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天天打扰你睡觉。” “没什么,这也是一种缘分啊。哎,你怎么天天夜里找你哥哥?” “他天天值夜班,我也没事,就和他聊天。” “干脆我跟你聊吧。“ “你不睡觉啊?” “我喜欢你的声音。” 两个人还很陌生,张琵这句话显得有些生硬。对方愣了一下,说:“我的声音好听吗?” “好听。” “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你在西京吗?” “不,我不在西京。“ “那你打的是长途。” “是的。” “电话费是很贵的。” “没关系,我不花钱。” “那就好。哎,你在哪工作?电信局?” “不是。” “那你是?……” “以后再告诉你吧。” “我猜你一定也在值夜班。” “没有。” “那你怎么还不睡觉?” 对方久久没出声。不知道为什么,张琵对她这种反应很害怕。 “你怎么了?” “唉。”对方竟然叹了口气。 张琵更惊异了,难道她也得了睡不着觉得怪病! “告诉我吧,反正我也不知道你是谁。任何东西都不能永远埋在心里,不然,它就把你的心腐蚀了。” 对方犹豫了半晌,似乎一下鼓足了勇气:“我从生下来就不知道睡觉是怎么回事。” 这次,张琵不说话了,他彻底呆住了。 “你不相信?”那个女人问。 “相信。我只是觉得太巧合了。” “什么意思?” “我跟你有一样的病!” 开始,那女人不相信,认为张琵在逗他玩儿。张琵就把自己得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对她说了。 同病相怜,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就拉近了许多。他和她互相讲述着自己的孤独和痛苦,一直到天亮。 最后,张琵说:“我叫张琵。你叫什么?” “我叫管冂。” “你在什么地方?” “一个很远的地方。” “你不想说就算了。”停了停,张琵又说:“天亮了,该起床了,我们挂了吧。以后,我们每天夜里都这样聊天 ,好不好?” 那个女人说:“当然好。” 通电话时,张琵感觉管冂近在眼前,一放下电话,她就一下远在天边了。他不知道她在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不 知道她的方位。 那个不知姓名的哑女孩天天很早就来了,给张琵和罗志文做早饭。一天工作完毕,她再静悄悄地离开。 对于她,这个世界是无边的静谧,而她呈现给这个世界的也是一份安静。 果然,管冂天天夜里打电话来。两个人一聊就是通宵,渐渐如胶似漆起来。 一周之后,他们就陷入了爱河。 “过去,我经常苦恼,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结婚。遇到你是天意。” 张琵痴痴地说。 “以后,我们日日夜夜在一起,两个人就都不孤独了。而且,我们的爱情里没有噩梦。”说到这,管冂幸福地笑 起来。 张琵补充说:“我们在一起就是一个美梦。” 偷听 后半夜,罗志文起来上厕所,经过客厅,他看见张琵在昏黄的月光里,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嘴里不停地嘟嘟 囔囔。他感到这个人越来越诡异,吓得他连厕所都不敢上了,有尿就憋着。 这天早上,他终于憋不住问了出来:“张琵,你整夜整夜在跟谁聊天?” 张琵朝他笑了笑,说:“秘密。” 罗志文说:“你是不是谈女朋友了?” 张琵点了点头。 “西京的?” “不是。” “那是你老家的?” “也不是。” “她到底是哪里的?” “等她告诉我之后,我再告诉你吧。”说完,张琵笑吟吟地出了门。 罗志文更加迷惑不解了——难道这个天天不睡觉的人,寂寞难捱,在声讯台交了一个“话友”?那种声讯台收费 十分昂贵。像他这样整夜整夜聊,要花多少钱? 这天夜里,张琵又坐在黑暗的客厅里和电话里那个神秘的女人聊天。 罗志文睡不着,竖起耳朵听。 张琵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一点儿都听不见。罗志文把脖子都挺酸了,没有听出一个成型的句子来。 最后,他忽然想到了——窃听。 他的房间里有子机,只要他按下“对讲键”,那么,他就可以清楚地听到张琵和那个女人的对话。 他拿起子机,颤颤地按下了一下“对讲键”,大气都不敢喘,惟恐被正在通话的两个人听到。 张琵:“你夜里喜欢干什么?“ 无声。 张琵:“我不喜欢,我觉得现在的电视没有一个可以看下去的节目。” 无声。 张琵:“我呀?我喜欢上网或者看书。” 无声。 张琵突然笑起来:“你怎么喜欢她写的书呢,那都是给儿童看的!” 罗志文傻住了——电话那一端根本就没有人!张琵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奇怪的电话线 吃早饭的时候,张琵发现罗志文的神态有些异常,他一直低头吃饭,不说一句话,忍不住问:“罗志文,你心里 好像有什么事?” 罗志文突然抬起头,说:“昨天夜里,你又跟那个女人聊天了?” “对呀。是不是声音太大,影响你休息了?” 罗志文盯着张琵的眼睛说:“我偷听了。” 张琵的脸色一下有点不自然了。 罗志文又说:“在电话里只有你一个人说话。” 张琵一下就瞪大了眼睛:“我没明白。” “真的!除了你的声音,我没听到任何人说话!“ 张琵愣了愣,说:“是不是那个子机有问题,只能听到电话这一端的声音……”他不相信,那个和他缠绵绵聊了 几个通宵的女人压根儿不存在! 罗志文眨着眼睛想了想,把怀疑的目光慢慢从张琵的脸上移到了那部电话机上。此时,那个保姆正背朝着他们, 擦那个电话机。她扎着自备的白色粉花围裙,看上去水灵灵的。 看了一会儿,罗志文突然对张琵说:“你用这个电话往外打过吗?” 那个保姆回过头看了他们一眼,她听不见,她回头纯粹是碰巧。 张琵说:“没有。” 罗志文掏出手机,拨那个电话号,毫无反应。他走过去,拿起那个电话,重新放了放,又拨了一遍号,继续听。 终于,他放下了手机,说:“一直是占线的声音!这个电话根本打不通!” 张琵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小声说:“明天,我叫电话局来人检查一下……” 晚上,张琵没有吃饭。 他躺在卧室里苦思冥想,回忆那个在黑夜里莫名其妙闯进他生活中的女人,回忆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那个女人根本不存在,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不然,为什么罗志文在电话里听不到她的 声音?他不敢再想下去。 天黑之后,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客厅里的那部电话上。他希望今晚电话不响,那就说明,电话是今天才坏的。 半夜,电话却准时响起来,像一把利剑,一下就刺穿了张琵的魂魄。 他走过去,在电话前站了一会儿,终于把它拿起来。 “喂,张琵吗?” “是我。”张琵低低地说。 “今晚,我有点儿事,不能和你聊了……” “等等!” “有事吗?” “管冂,我想问你一下,你打我电话有没有占线的时候?” “没有哇。”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好了,我先挂了。再见。” 没等张琵再说什么,她已经把电话挂了。 现在,张琵已经肯定这个女人有问题了! 这时候,罗志文已经站在了他背后,低声问:“又是她?” 张琵像丢了魂一样说:“就是她。” 保姆 吃完早饭,罗志文要去上班了。 张琵说:“你给电话局的人打电话,叫他们来查一查,今天,我留在家里。” “好的。” 罗志文走到门口,停下来,返身看着张琵说:“张琵,你跟我说实话,你身上是不是有一种怪病?” 张琵愣了愣:“没有哇,我很正常!” 罗志文没有再说什么,推门出去了。 大约两个钟头后,电话局的维修工就到了。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一身绿色帆布制服,背着一个脏兮兮 的大兜子,一脸技术权威。 他进了门就问:“电话在哪?” 张琵指了指:“在那儿。” 维修工走到电话前,拨了一个号试了试,听到的是占线的声音。接着,他顺着电话线走到那个柜子后面,看到了 那个小洞。 “这是谁接的线?”他严肃地问。 “不知道,我们是租户。” 维修工从大兜子里掏出一个电话机,接到从小洞里伸出来的那根电话线上,调弄了一会儿,他站起身,说:“这 根本不是电话线。” 张琵傻了。 维修工在室内四处寻找,终于,他在沙发后面的墙壁上找到了电话线接口。他把电话线拉过去,接上,然后拨了 拨电话,说:“好了。” 张琵指了指那个黑糊糊的小洞,问:“那根线是怎么回事?” 维修工已经装起了他的工具,说:“我哪知道。” 维修工走了后,张琵蹲下来,久久注视着那个黑糊糊的洞口。突然,他的心哆嗦了一下——这根电话线是从地下 伸出来的啊! 晚上,罗志文下班回来的时候,保姆正在做饭,厨房里飘出肉香来。张琵坐在沙发上发呆。 罗志文问:“怎么样?“ 张琵把维修的情况对他讲了一遍。罗志文听了,猛地把目光甩向那个黑洞,慌乱地说:“这屋子闹鬼!咱们赶快 搬走!” 张琵却十分冷静:“鬼啊神啊,最后总会化为乌有,抓不到一丝踪迹,绝不会留下真实的把柄。”说着,他指了 指柜子后的那个小洞,还有那根从地下伸出来的电话接头:“你看,这里却遗留了物证。” 罗志文彻底蒙头转向了。 张琵又说:“我觉得我们无意中摸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 罗志文感到张琵的眼神越来越迷离,越来越飘忽。他干脆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你别介意啊,我……我一直觉得 你就是一个秘密。” 张琵的眼睛一下恢复了常态。他想了想说:“其实我没什么秘密,无非就是几年来一直睡不着觉而已。” 罗志文听了他的话,心里竟然一下踏实了:“真的?” “真的。” 这时,保姆从厨房走出来,把菜放到桌子上,又朝厨房走去。张琵突然朝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哎!管冂!“ 保姆毫无反应,一直走进了厨房。 罗志文问:“你叫谁呢?” 张琵望着厨房,半晌才说:“我怀疑她……不聋不哑。” 罗志文又一次感觉到这个房子阴森了,他和张琵一起朝厨房看去。过了一会儿,保姆端着饭出来了,神态不见任 何异常。 吃饭的时候,罗志文小声说:“张琵,现在电话换了线,今夜她还能不能打进来呢?” 现在,他对张琵的怀疑全部解除了,只想着怎样一起破除电话这个谜了。张琵说:“那还用说吗?她肯定打不进 来了。” “明天,你去问问房东,看看他知不知道洞里这根线是怎么回事。” “不用,我自己会搞清楚的。”张琵说。 吃完饭,保姆把餐桌收拾干净,开始扫地。这是她最后一项工作,扫完地,她就要回去了,天天如此。她扫到那 深红色的柜子后面的时候,停了下来,朝着那个黑糊糊的小洞定定地看了半天。 这个细节刻在了罗志文的心里。 寻找 天黑后,房子里只剩下张琵和罗志文两个人,他们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不约而同地盯着那个小洞。 客厅里的灯雪亮,那个小洞更黑了,显得深不可测。 张琵想:与其这样守着,不如挖开看看,是福是祸都躲不过!他把这个想法跟罗志文说 了。罗志文愣愣地看着他 ,过一会儿,他突然说:“今晚咱们睡一起吧。” 张琵笑了笑,说:“你不怕我了?” 罗志文说:“对了,你不睡觉。” 张琵说:“你睡你的,今夜我就坐在客厅里看书,你不用怕。” 罗志文想了想,说:“好吧。” 实际上,张琵根本没心思看书,等罗志文走了以后,他一直盯着那个小洞看。 第六感官告诉他,他跟某个巨大的秘密有着一种神秘的联系。不然,三年前那个风雪之夜,他怎么会遭遇走不完 的楼梯,而且得了这个睡不着觉的怪病?最近,他又莫名其妙地遇到这个名叫“管冂“的神秘女人!或许,他是一条 纽带,只有他才能揭开这个秘密,然后,告知全人类。 他陡然增生了一种责任感,他必须马上行动起来。 这一夜,没有电话。 吃完早饭,张琵指了指那个小洞,对罗志文说:“今天我不上班了。我要把这件事搞明白。” 罗志文愣愣地看着他,显然没明白他到底要怎样搞,但是,他说:“我跟你一起干。” 张琵的心里涌上一股暖意,拍了拍罗志文的肩膀说:“好吧。” 没有太阳,天阴得极不正常。张琵上街买了大铁锤、镐头、铁锹。他回来后,罗志文看见他手里拿的东西,并没 有吃惊。 这时候,约莫楼里的人都上班走了,两个人开始动手干起来。 那个保姆不解地望着他们。 张琵费了很大力气才砸开小洞四周的水泥地面,终于看清那根电话线伸进了水泥下的土里——它果然是从地下伸 出来的! 罗志文惊呆了。他看了看张琵,似乎在问他是不是继续挖下去。 张琵没有犹豫,继续挖下去。他要顺藤摸瓜,顺着这根电话线找到“管冂”,挖出那个秘密,哪怕一直挖到地狱 ! 他愤怒地朝下挖着,似乎在发泄满腹的深仇大恨——对三年前那场噩梦的仇恨,对这一千多个不眠之夜的仇恨, 对曾经愚弄他感情的女人的仇恨。 挖着挖着,突然他脚下的土开始“哗啦啦”地陷落,他吓得一下跳上来,跳到水泥地面上。 地下的土继续坍塌,露出了一个可以容纳一个人出入的洞口,深不见底。渐渐地,又露出一条石头台阶,很窄, 很陡,看上去令人头晕目眩,它伸向黑暗的深处。 罗志文吓傻了,半天才回过神,颤颤地说:“报警吧!” 张琵一咬牙,摇了摇头。这时候,他有了一种妄想:也许这下面是一个古代皇陵,埋藏着数不清的金银财宝。或 者,干脆是一个神秘的宝藏…… 他的心兴奋地狂跳起来,转身对罗志文说:“你去拿一只手电筒来。” 罗志文急忙找来手电筒,递给张琵。 张琵朝下面照了照,说:“咱们一起下去。” 罗志文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个深洞,没有动。 “我们可能要发横财了!”张琵提示他。 罗志文不解地望着他。 “如果发现了财宝,咱俩一人一半。”张琵又说。 “你等一下,我拿个家伙去。”说完,罗志文转身去了厨房。回来时,他的手里握着一把菜刀。 那个保姆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的举动。罗志文说:“让她跟咱们一起下去吧,多个人壮胆。” 张琵想了想,说:“也好。” 罗志文朝保姆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她就怯怯地走了过来。 张琵第一个跳了下去。 罗志文第二。 保姆也随后跟了下来。 三个人顺着石阶朝下走,越来越黑,只剩下手电筒那一束光柱,光线显得十分微弱。 “这里能不能是房东挖的密室?”罗志文问。 “密室怎么没有入口?” 张琵反问。 罗志文不再说话了。 张琵全身的神经像拉开的弓弦一样紧绷着,所有的汗毛都警惕地竖立着。他努力捕捉着下面的动静。 走着走着,罗志文突然小声说:“张琵,你朝后照照,她好像不走了……” 张琵用手电筒向后照去,照到了保姆那张恐惧的脸,她已经感觉到这个洞不正常了,好像不敢再朝下走了。 罗志文有些恼怒,他气冲冲地朝她比划着,第一次显示出雇主的威严。 保姆只好跟着继续朝下走。 张琵发现,越朝下走越宽敞,他心中的恐惧开始下降,他用手电筒上下左右地照,生怕黑暗中不知什么地方冒出 一个可怕的东西来。同时,他仔细观察着穴壁的四周。 手电筒的光照到的永远是一个微小的局部。张琵觉得,穴壁的材料有点儿像水泥,又有点儿像石头,还有点儿像 奇特的金属,摸上去,滑滑的,冷冷的,硬硬的。突然,他想到了罗志文手里的那把菜刀。他对这把菜刀十分反感。 寻找 2 他担心,万一发现了什么意外的财宝,他和那个保姆都不可能活着出去…… 罗志文小声说:“咱们……出去吧?” 张琵说:“一人一半。” 罗志文就不吱声了。 又朝下走了一会儿,罗志文又说:“我想,这里离地面至少有二百米深了……” 张琵冷不丁说:“罗志文,你把菜刀给我。” 罗志文愣了一下,说:“为什么?” 张琵停下来,说:“要不,你就走在前面。” 罗志文似乎考虑了一下说:“好吧。” 张琵闪了闪身,让罗志文走在了前面。 他的心踏实了一些。 他手里有手电筒,在这特殊的时刻,菜刀是进攻的武器,那么手电筒就是自卫的武器。只要罗志文进攻他,他把 手电筒一关,就隐身了。这里面是地狱一般的黑暗。 三个人又朝下走了很长一段路,石阶不见了,他们到底了。前面是一条宽阔的通道。 这时,张琵又想到了那本《人类未解之谜》,其中有这样一些记载: 在南美大陆的地下深处,有一条地下隧道,它在离地面250米深的地方,不知道到底有多长。里面有桌子,椅子 ,材料像塑料一样有韧性,又像钢一样坚硬。绝不是木头,更不是玻璃。还有一本金属图书,上面的文字奇形怪状, 没一个人类认识的字。 1980年,英国皇家地理学会的考察队在勘探一条不被人知的洞穴时发现了迄今为止最大的沙劳越室??。他们拿 着指南针,走进了一条黑暗的地道,前进中,中间阻隔着很多巨大的石头,最后他们走进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地下室… … 还有土耳其的一个谷地之下,发现了可以居住成千上万人的巨大城市,迄今为止,人类在这一带已经发现了几十 座这样的地下城市,事实上,一定远远不止这些。这些地下城市互相之间通过地道连接在一起…… 所有这些地下建筑,人类都不知道是什么人什么年代建造的。 所有的这些未解之谜都牵扯出人类起源的问题。张琵由于大脑夜夜都在运转,他的思考要比平常人深得多。 潜意识告诉他,人类是被制造出来的,那个东西在宇宙之外,它先知先觉,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窥视人类。 宗教称之为“神”,科学家称之为“宇宙高级生命”。实际上,这两者没有区别。如果那个东西的影像突然出现 在半空中,那我们就叫它前者;如果它的影像突然出现在类似电视机一类的东西里,那我们就叫它后者。如果它的声 音突然出现在半空中,我们就认为它是前者;如果它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一个类似于半导体的东西里,我们就认为它是 后者。 地球对于它,就像一个人和一粒飘飞的尘埃。 它在宇宙之外,离地球的距离超出人类的计算,又近得超乎人类的想像。这关系就像人与一粒灰尘。 对于它,亿万斯年等于一瞬间。空间的大小和时间的快慢都是相对的。 也许,它也是被制造出来的,宇宙之外的宇宙同样无穷大,就像人类不知道宇宙有没有边际一样,它也不知道哪 个宇宙之外的宇宙有没有边际。就像人类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一样,它也永远不知道是谁制造了它…… 走着走着,罗志文突然站住了,他透着哭腔说:“张琵,咱们回去吧!” 张琵坚定地说:“再走走。” 罗志文说:“再走一百米,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就回去。” 这个古怪的地下世界,弥漫着一种诡谲、冷漠的气氛。张琵忽然想,这里会不会和南美大陆地下深处那神秘的隧 道、沙劳越地下洞室、土耳其的地下城市等等相通呢?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了。 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永远也不可能再走出去了。 四周一片死寂。似乎有什么人正屏着呼吸,等待他们一点点深入。 不,是引诱。 不是引诱,是逼迫! 张琵打了个寒噤。 这种感觉当然不是来自前面的罗志文,是来自身后。 张琵猛地转过身,那个保姆近近地站在他的身后,阻挡着他的退路。 他用手电筒照了照她的脸,她并没有因为手电光的刺激而眯起眼睛,那双黑亮的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好像是个 盲人,平静地面对着手电筒的光。 张琵一伸手将她拉到了自己的前面,她没有反对,乖乖地走在了三个人中间。这样,张琵就走在最后了。 刚刚走出几步,张琵又有了那种被逼迫前行的感觉,他猛地回过头,竟然又看到了那个保姆!她坦然地面对着手 电筒的照射。 这时,手电筒突然灭了,地狱般的黑暗刹时吞没了一切。 罗志文在黑暗中惊恐地说:“怎么了?” “她!……她!……” “谁?”罗志文惊慌地问。 “保姆……” 罗志文伸手朝摸了摸,摸到了她,就说:“她在这儿啊。” 张琵抖抖地说:“我身后还有一个!” 寻找 3 罗志文猛地抽回手,不吱声了。 他在跟谁说话 罗志文不能确定张琵说的是不是真话。 他又一次对这个永不睡觉的人产生了恐惧。 他怀疑,张琵早就知道这个房子地下有洞室,或者,这个房子就是他自己的!这洞室就是他自己开凿的一个杀人 场所! 也许,就是他在地下插了一根废弃的电话线,然后,连续多少个夜晚一个人抱着电话自言自语。他的目的就是制 造神秘,最后挖掘出这个地下洞室,用金钱财宝做诱饵,把自己骗进来,杀死在这里,永远见不到天日…… 这个人是精神病! 此时,他把手电筒关了。他为什么把手电筒关了? 黑暗中,几个人都不喘气了,每个人好像都在静静地感觉着另外两个人的一举一动。 终于,罗志文试探地小声说了一句:“张琵,你为什么不把手电筒打开?” 张琵没有回答。 罗志文就不说什么了。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握紧了菜刀,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罗志文听见有人在说话,是张琵! “你……是神,还是宇宙高级生物?”不知道他在问谁。 黑暗中一片死寂。 过了一会儿,张琵又说:“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人类是从哪里来的?” 依然一片死寂。 罗志文猜想,这个地下洞室里根本没有第四者,张琵又在故伎重演,就像夜里打电话一样,似乎在跟人对话,实 际上是自言自语。 张琵继续和“对方”聊着:“那你又是谁制造的呢?” 这一次,死寂了更长一段时间,张琵才说话,他的声音充满了悲凉、恐惧、绝望:“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大 末日的具体时间?” 此时,罗志文已经要崩溃了…… 尾声 张琵和那个神秘声音的“天人对话”,持续了五分钟。 那个声音好像是两个女声的合成,听起来,有些古怪,就像那个一变二的聋哑保姆在说话。 张琵以为,罗志文也听到了这段对话,实际上罗志文只听到了他一个人的声音。 最后,那个声音问张琵有什么要求,张琵意外地说了一句:“我只想找回我的管冂。” “她只是一根从地下伸出来的金属线。”说完,那个声音就彻底消失了。 几秒钟之后,张琵的手电筒自己亮了,就像一个死去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张琵看见,罗志文脸色纸白,抖成一团,他的手里紧紧抓着那把菜刀。保姆只有一个,她站在他和罗志文中间, 静静地看着他。 ……几个人爬出那个洞室之后,张琵一下就瘫在了沙发上。 “刚才,你在跟谁说话?”罗志文小声问。 “幻觉。”张琵闭着眼睛静静地说。 “幻觉?” 罗志文又问。 “我困了……” 说着,张琵的眼睛一点点变得高深莫测,终于闭上了,就像收拢了一个秘密。不一会儿,这个不睡觉的人就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空难 1 飞机飞在一万英尺的高空。半路上,突然有个人笑嘻嘻地上来了。 西南A市一家报社连载我的恐怖小说。 他们邀请我到他们所在的A市搞一次签名售书。 我这个人很随和,对什么事都能宽容和理解,就是那种没什么毛病的人——但是,我对签售这种事很反感。 可是,这一次,我去了。 我直觉,这次签售不仅仅是签售,还会有一种收获,一种正常人不想要的收获。 这不是说我这个人不正常。认识我的人都知道,虽然我写恐怖小说,但是我的内心明朗,并不变态。我之所以喜欢“ 正常人不想要的东西”,完全是因为职业的需要。 你听懂了,我的预感是——这次签售我将遇到恐怖的事情。 我之所以有这种预感,是因为一件怪事: 报社的郝社长给我打来电话,谈签售的事。 我借口太忙,谢绝了他们的邀请。 可是,三天后,郝社长又打电话来,他说:“周德东,你怎么还没到?” “我去干什么?” “签售啊,上次我们不是在电话里说好的吗?” 我愣了一下,说:“我没说我去呀!” “你说你来的。我们都在报上把消息发出去了!” 郝社长不可能跟我开玩笑。那是怎么回事呢? 我猛地想到:也许上次我和郝社长通电话的时候,我和他的声音都被拦截了,传到对方的耳朵里变成了另外的样子。 我和他用的都是手机。我怀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在空中篡改了信号。 我想了想,说:“那好吧,我去。” 当晚,我就坐火车向A市进发了。 我是一个靠恐怖吃饭的人,一般的恐怖对于我不叫恐怖。我需要大恐怖。 那么,我到底会遇到什么事呢? 现在我也不知道。 次日,我到了A市,见到了郝社长之后,又一次震悚了。 他笑哈哈地说:“周德东,你不是说你太忙,不来了吗?怎么突然又来了?来了就好!我立即派人联系书店,明天就 在报上发消息。” 关于恐怖文学,一直有人喜欢有人拒绝。 我是中国最早写恐怖小说的人之一,实际上,这个破土的过程,就是跟无数的人辩驳和抗争的过程。 首先出版是一个最大的难关。 众所周知,最早我打算创办第一本恐怖杂志,结果流产。后来我又和几家出版社合作这个恐怖事业,均告失败。 转眼两三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停止努力。 在此我感谢北京有容文化有限公司的花青女士和中国电影出版社,是他们共同的努力,才使得我前三部恐怖小说问世 。 接着,就是开拓市场,应付几乎所有文人的排挤…… 拒绝这种类型小说的人,观点一致,他们认为恐怖小说对人的精神是一种折磨和损害,差点就把我和拉登划等号。 我却觉得阅读恐怖小说能得到一种另类的快感和享受。 分歧比较大。 那些日子,A市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在报道我要去签售的消息,他们提到更多的是两件事: 一是我要鬼脸签售。 巨大招贴画上的我,脸是绿的,眼睛是橘黄色,眉毛是浅白色,挺吓人。我签售的时候要化妆,要跟招贴画上的鬼脸 一模一样。 不老实的人永远不老实。 为什么作家签售的时候就非要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我不同意。 二是恐怖小说家不敢坐飞机。 你们知道,我是坐火车去的。 郝社长对我说:“你怎么不坐飞机?为我们节省吗?” “不,我是不敢坐。” 他就笑:“哈,你胆子那么小啊!” 我胆子不小。但是我不敢坐飞机。 以前,每次飞行在10000尺高空的时候,对于我都是一种煎熬。时间过得慢极了,比坐火车还要长。 那么大的铁东西,真的就能飘飞在天上?飞机发明这么久了,但我依然对这件事持怀疑态度。 我更信任在地面上跑的交通工具。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总不至于那么绝望,总会有一线生机。在飞机上,你朝哪里跑 ? 就是死,我也宁愿选择另一种死法,而不愿意那样死—— 飞机出事了! 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几百个冤魂生前的惊叫声! 黑匣子吞进每个人最后的留言! 一声巨响,我们像冰雹一样从那么高的天空中摔下来:“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我宁可坐牛车。慢是慢,但是不危险。 我觉得胆小分两种,一种是对鬼呀神呀不存在的东西害怕,那是真的胆子小。一种是怕死,我属于后者,这不叫胆子 小,应该叫热爱生命。 假如我死了,谁给你们写恐怖小说啊? 从另一个角度讲,我这是对喜欢我的读者负责。 报社好像是为了补偿似的,把我安排在了A市最好的宾馆,就是那种冰箱里的饮料一瓶几十块钱的。 我才不喝它们呢。 我花几块钱一瓶买了一堆牌子相同的饮料,然后放在里面,来了客人我就大方地拿出来给他们喝。 空难 2 这是一个好办法,教给你们。 我这个人从不摆谱,他们的安排让我手足无措,我反复说:“我住那种私人旅馆都没关系,你们这样太铺张了。” 我签售的前一天,A市的一架飞机就出事了。那天是4月4号。 飞机起飞几分钟就爆炸了,摔了下来。当时的天很蓝。 听到这个消息,我震惊了! 那架飞机摔在了农村的田地里。麦子刚刚生发,田地一片辽阔。风吹过来,麦浪绿油油地涌动,十分好看。阳光下还 有蜻蜓飞过来。面色黝黑的农夫在田地里劳作,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 好一幅乡野图! 可是,这个农夫的身边突然一声巨响,他转头一看,就看见了一条血淋淋的大腿。 接着,远处又有东西落下来,他再一看,是一颗脑袋。 还有一只断裂的保险箱,钞票漫天飞舞。农夫只是判断那是钞票,因为和他平时花的钱不一样,上面的图像是卷发的 外国人。 那些乘客中有富甲一方的男人,有漂亮的女人,有德高望重的老人,有不谙世事的孩子…… 有达官,可以叫飞机提前或推迟起飞的。 有明星,做一次广告就能买下飞机一个翅膀的。 有工程师,正在研究人怎么飞到更远的星球的。 有医生,可以把一条掉下来的腿重新接到身体上的。 有外国人,一直热爱中国的。 有一家三口出来度假的。 有恋人,正准备结婚的…… 这些完整的人都在瞬间变成了零件,额头,脸,大脑,手,肺,生殖器…… 他们从高空掉下来,他们体验到了从人间任何一座楼顶跳下来都无法体验到的坠落感。他们体验到了一个人永远无法 实现的速度…… 在摔落的过程中,他们的衣服都被空气撕碎,赤身裸体…… 金属凶手得不到惩罚,它也同归于尽了,变成了破碎支离的零件…… 整个城市都在议论这件事,几乎都把我给冷落了。 我也和大家一起谈论这件事。 没有人幸灾乐祸,大家都很沉痛。因为那些人死得太突然,太可惜。 第二天我签售的时候,人很多,把那家书店都涌满了。这出乎我的预料。 也许,大家都想来看看我这个恐怖小说家长得什么样——当然,我必须说实话,那看起来很多的读者里有两个是我的 亲戚。 我面无表情地在我的书上写着字。我的字写得全世界第一独特。 我不能笑,因为我涂着鬼脸。 我把签完字的书递给面前的读者时,总会自然地看对方一眼。 有富甲一方的男人。 有漂亮的女人。 有德高望重的老人。 有不广世事的孩子。 有达官,可以叫飞机提前或推迟起飞的。 有明星,做一次广告就能买下飞机一个翅膀的。 有工程师,正在研究人怎么飞到更远的星球的。 有医生,可以把一条掉下来的腿重新接到身体上的。 有外国人,一直热爱中国的。 有一家三口出来度假的。 有恋人,正准备结婚的…… 大家都排着队。 我朝后面看了看——不是因为累,希望队伍短点,早点结束,而是希望队伍长点,越长越好。 我看见在队伍中探出一个脑袋。他离我还隔着十几个人呢,朝我笑了笑。那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他好像认识我一 样朝我笑了笑。 这个人不是我的亲戚啊! 我愣愣地看着他。 我越看他越不对头,我觉得他的脸好像有点淡绿色,而他的眼皮好像有点橘黄色,他的眉毛则有点灰白色…… 这些不正常的颜色并不夸张,都很淡很淡,甚至很难看出来,甚至可以说是正常的,但是越仔细看越能感觉出那不是 自然色。 我断定那不是自然色。 不过,除了我,没有人看见——他前面的人眼睛看前面,他后面的人看见的是他的后脑勺。 “您怎么了?”站在我面前的人不解地问我。 “对不起……”我急忙把目光收回来,继续为他签字。 我的心里一直在想这个跟我一样画着鬼脸的人,我认为他是在报纸上看到我鬼脸签售的消息,故意这样弄,帮我凑热 闹,添气氛。 终于,他笑着排到了我面前。 我抬头望着他。 在近处看,他脸上那淡淡的颜色几乎没有了,和正常的脸色差不多。可是他骗不过我,我刚才明明看见他的脸发绿。 我轻声问:“你也化妆了?” 他好像没明白我的意思,仍然笑着看我。 “你的脸涂了绿色。”我说。 “没有。”他说。 他的声音很像电话里那个奇怪的声音!我紧紧盯住他,说:“你的眼皮有点橘黄色,你的眉毛有点灰白色——不可能 没化妆。” 他不笑了,说:“你让大伙看看,我的脸上有颜色吗?我现在就可以用清水洗给你看。” 在旁边维持秩序的人好奇地凑近他的脸看了看,说:“好像没颜色,周老师,您一定是看花眼了。” 空难3 我就说:“那可能是我看花眼了。谢谢你喜欢我的书。” 他笑着拿起我的书,突然弯下腰,说:“周老师,我想和您聊聊。” “你是记者?” 我多希望他是一个记者啊,这样至少他就有单位,有组织,有领导。老实讲,现在我有点怕他。 “我不是记者。我什么都不是。”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我……恐怕腾不出时间来。” 他依然笑着,小声说:“——我在天尚等你。” 我住的宾馆旁边还有一家宾馆,叫天尚宾馆。我马上想到他也不是本地人。 “我等着你。”他重复了一句。这句话我听过的。 后一个读者是个小女孩,她不停地朝前凑,他就走开了。 我低头为后面的人签名。 我的心乱起来。 我断定,这个人的脸色不对头,那上面绝对涂了颜色,只是不像我的脸这样浓。在远处,可以看出来,在近处就有点 看不出来了。 多高超的化妆啊! 若有若无。草色遥看近却无。 可是,为什么别人看不出来? ——从这个角度看,他更高超,他刚好画到我这样敏感的人才能看出来而其他人都看不出来的程度上…… 没想到的是,我偶尔又朝长队的后面看了看,竟然又看到了一张淡绿色的鬼脸,跟前面走过去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不可能是一对双胞胎吧? 他排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发现他脸上的颜色又淡得像正常人了。 我愣愣地看他,他就是刚才的那个人。 “周老师,是我。” “你……是谁?” “就是刚才跟您说话的那个人啊。” “你不是走了吗?” “我绕到后面又买了一本您的书。” “你买那么多书干什么?” “为了跟您再说一句话呀!” “有什么话你就一次说完吧。” “——我相信,您一定会来的!” 签售活动结束后,我跟报社的人一起吃饭,很晚才回到宾馆。 我打开房门的时候,心猛烈地跳起来。 他知道我在哪里住,不然他就不会选择在“天尚”宾馆等我了。我真怕他潜伏在我的房间里。 我进了门之后,先打开衣柜看了看,什么都没有。接着,我打开了卫生间,里面也没人。最后我又看了看床下,以及 落地窗帘的后面…… 最后,我的眼光落在了那张招贴画上——我的招贴画在宾馆里悬挂了一张。 一个涂着鬼脸的人在画上定定地看着我。 当然,那是我自己。 我必须到“天尚”宾馆去看看! 我如果我不去见他,万一他深更半夜到我的房间来找我怎么办? 可是,我走进“天尚”宾馆之后才想到——不知道房间号,不知道姓名,我到哪里去找他呢? 我在大厅消费厅转了转,并不见那个人的影子。 我三心二意地离开了。 这个家伙可能在逗我玩。 我是一个玩恐怖的人,我想今后我一定会遇到很多类似的事情,必须要做好心理准备。 听说,飞机出事那天,有个人命特大——他已经买了那次班机的机票,而且是不打折的,可是,他太倒霉了,他太幸 运了,他在奔赴机场的路上发生严重塞车,当他赶到机场的时候,已经停止了检票,他没有登上飞机! 他没有登上飞机,于是他捡了一条命。 这都是听说的。 似乎每次空难之后都会有这样的故事,不太可信。 我返回北京的时候,报社执意要我坐飞机。 他们没有征得我的同意,就给我订了机票,并且让航空售票处的人把机票送到了我的宾馆。 那个人刚离开,郝社长就打电话过来了,问我拿没拿到机票。 “郝社长,我是想坐火车走的。” “那样我们过意不去啊。”他笑哈哈地说。“一会儿报社的车接你去机场,我还有个应酬,就不去了。” “谢谢啊。” 放下电话后,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个人是郝社长吗? 我登上了一堆可以飞上天的金属中。 我坐的竟然又是和上次空难同一型号的飞机。 我的位置靠着舷窗。 飞机上的人不多,我身边的几个座位都空着。 飞机缓缓滑行。它拐来拐去,寻找起飞的时机。终于,它加速了,越来越快,猛地腾空而起。 完了,我已经离开了我贪恋的地面,悬空了。 我的脚像抽筋了一样难受,我承受不了脚下悬空的感觉。我两只耳朵的骨头挂钩开始剧烈地疼起来。 我想起我经常做的一个梦: 我梦见我站在一座摩天大楼的顶端,朝下看,人跟黄豆一样大,我的心“忽悠”一下就翻了,陡然惊醒…… 而此时,我看见那些摩天大楼已经变成了黄豆! 慢慢的,城市,田野,树林,道路……都消失了。飞机爬上云端下面是一望无际的云海。 飞机的引擎声很响,响彻云霄,好像飞得很费力。 空难 4 突然,它剧烈地颠簸起来,整个飞机像个拖拉机。 广播说:“各位乘客,现在飞机遇到气流,产生颠簸,请您系好安全带……” 颠簸好不容易停止了,我高悬的心放下了一半。我暗暗发誓——下次谁让我坐飞机我就跟谁拼了,哪怕他是郝社长! 我盼着闭路电视打开,转移注意力,可是那电视教完紧急自救的一些简单操作方法之后,就不再播放了。 我把眼睛闭上,希望自己睡着,一直睡到飞机平稳落地再醒过来…… 过了一会儿,我迷迷糊糊觉得身边坐下了一个人。我睁开眼一看,竟然是那个也涂着鬼脸的男人!他笑吟吟地看着我 。 这一次,他脸上的颜色重了一些,一眼就能看出来。 刚才我上了飞机之后,四处看了看,没看到他啊! 飞机不是公共汽车,说上来就上来。飞机在天上,天上没有站牌,这个人怎么突然就出现了? “你,你也去北京?”我结结巴巴地问。 “我不去北京。”他说。 这是飞往北京的班机,他不去北京去哪里?我有点傻了,没有勇气再深问下去,只能这样想:他也许是在北京转机… … 他压低了声音,又说:“——我说过,我在天上等你。” 我的脑袋一下就大了。 他说的是天上,不是天尚! 我感到手脚发冷了。 飞机飞在天上,我无处可逃。这个怪人就近近地坐在我身边,我甚至感到有些拥挤…… 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极为恐怖的设想:每次发生空难,地面的人都不会看到飞机上的真实情况。是不是每次空难之前, 飞机上都曾出现过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比方说,登机时是300人,到了天上,就变成了301人。而这个多出来的人 ,正是前一次空难的一个乘客。飞机坠毁之后,尸骨又变成了300具……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一趟航班上的人都在劫难逃了! 我不敢正眼看他了,而他一直都在看着我。 “这飞机飞得可真高啊。”他说。 “是的,真高……” “你看外面,天上多安静!” “真安静……” “如果飞机能像汽车那样停下来多好,我们都可以到外面活动活动筋骨,到云彩里跑一圈。” “跑一圈……” “你抖什么?” “啊,我一坐飞机就有这种反应。” 我一边说,一边回头朝后看。有人在睡觉,有人在看报纸,有人在喝饮料,甚至还有人去厕所……没有一个人意识到 大难已经来临。 我突然问:“你叫什么?” “你叫我陆客吧。” “陆客……” “对,陆客。” 那个上厕所的人已经回来了,我注意到他穿着一件印着飞机图案的T恤衫,估计是哪家航空公司赠送的。“飞机衫” 走到我们跟前时,无意中看了我身边的这个男人一眼,一下就停下来,瞪大了眼睛!而这个陆客并没有看见他,陆客 一直面对着我。我感觉,“飞机衫”似乎认识陆客,他呆了半晌,终于惊骇地走开了。 我对陆客说:“你让一下,我去解个手。” 他笑着让开路。 我朝后面走过去。我的眼睛一直在乘客中扫视,寻找刚才那个表情异常的人。 终于,我看见了他,他正神秘地跟旁边的一个同伴说着什么。 我走过去,弯下身低声问“飞机衫”:“请问,你认识坐在我身边的那个人吗?” “飞机衫”十分紧张地说:“你是谁?” “我是一个普通乘客。在我睡觉的时候,那个人突然就出现在我旁边了,他说他叫陆客……” “是的,他叫陆客!前几天,他就坐在那趟出事的航班上!” 我的脑袋“轰隆”一声,全身都轻了。 “……是不是弄错了?” “没错!我和他是中学同学,他在商业局工作。我们这些同学都知道他坐飞机遇了难!” “……我们见鬼了,你快去报告机长吧!”我喃喃地说。 “机长根本不会相信我的话!”说到这里,“飞机杉”半蹲半站地探出脑袋,害怕地朝前看了看,小声说:“你回去 千万不要对他说我说了这些话,啊?” “好的。” ……我慢腾腾地回到了座位。 陆客眼睛奇亮,正等着我回来。 我和他相互笑了一下,然后,我坐在了他的外侧。 “周老师,您这次回去还有什么打算?”他搭话。 “还是写作呗。” “当个作家也挺辛苦的啊。” “就是。你做什么工作?” “过去我在商业局。” 我一惊。 “现在呢?” “被除名了……” 我又一惊。 “你是不是……经常出差?” “对呀,你怎么知道?” “4月4号那天你出门了吗?” “4月4日?”他愣了愣,立即笑得更甜了:“你怎么问这个?” “噢……我随便问问。” 空难5 “那天我出门了,我买的正是那架出事飞机的票。”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不过,那天路上塞车,我误机了……” 难道传说中那个误机的人正是他?不可能这么巧吧! 他冷不丁又说:“这趟航班上,还有一个我过去的老同学呢。” 我大骇:“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我还知道这架飞机里所有乘客的姓名,包括他们的职业、年龄、爱好、生辰八字。” 我说不出话来。 好像为了证实给我看,他指了指前面的一个人说:“那个女人,穿红衣服的那个,她叫张丽虹,彩虹的虹,她是一个 公司的财务总管。她是阴历一九六二年三月初四子时出生。不信你去核对一下。” 我没有动。 “还有这个机组的所有人,我都一清二楚。刚才那个空姐叫姜虹,也是彩虹的虹,她19岁,酉时生。她的男朋友在机 场工作,是个技师。她男朋友不知道,她同时跟一个有钱人同居,那个有钱人给她买了一辆跑车……我说这些你肯定 不信,我说你吧。你是阴历一九六七年八月初九寅时出生。你属羊,你的命不好。” 我惊愕了。 “其实,我在骗你——假如上次我真的误机了,那架飞机就不会爆炸。那天,我一登上飞机就知道,尽管这些乘客年 龄不同,爱好不同,工作不同,但是,他们的死期都是一样的……实际上,我用一只打火机就毁掉了一架飞机,壮观 吧!我活够了,又想死后给父母造点福,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登机前,买了20份航空保险。” 我猛地站了起来。 “你干什么去?”他敏感地问道。 “我……可以再去一趟厕所吗?”我的声音开始颤抖了。 他想了想,竟然很友好地点了点头:“哦,你去你去。” 我离开座位,直接跑向了机尾的工作间。 一个正在调制咖啡的空姐拦住了我:“先生,您需要什么?” “我要见机长!” “您有什么事吗?” “我有重要的事,请立即帮我找机长!” “……好的,您稍等一下。” 一分钟之后,机长来了,是一个年龄挺老的男子。 “机长!请你核查一下人数,这飞机上多了一个人!”我说。 “每次起飞之前,我们都要经过严格的核查,人数不会错的。”机长很有风度地笑着。 “这个家伙是后来冒出来的!请你相信我,再核查一下,这关系到几百条生命!” 机长想了想,笑着说:“好吧,您在这里等一下。” 然后,他就出去了。 大约十分钟之后,他风度翩翩地微笑着回来了,对我说:“人数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您多虑了,请回座位吧!” “你算我了吗?” 机长收敛了他那职业的笑容,说:“我有那么笨吗?” 我半信半疑地回到了座位,发现那个陆客不见了! 我站起来,前前后后地找了半天,还是不见他的踪影。 我又找到那个机长,对他说:“那个多出来的人不见了!” 机长观察着我的眼睛说:“先生,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你别怀疑我,我是一个恐怖小说家!我怀疑他趴在飞机翅膀上,或者钻进了油料箱里!” 机长对身边的一个空姐说:“你把这位先生扶到座位上去,要照看他一下……” 我摇摇头,说:“小姐,不用你,我自己能回去!我也能照看好自己!” 陆客一直没出现。 北京快到了,飞机已经开始降低高度。 他在天上出现,又在天上消失。 我知道他不会就这样消失的——恐怖刚刚开始,他一定还留下了什么伏笔! 我在座位上下反复查看,没有他的影子。最后,我拿起了座位上的耳机,塞在耳朵上。 好像线断了一般,耳机里没有任何声音。 我换了几个频道,把音量扭到最大,还是没有声音。 我正要把耳机摘下,突然听到了陆客低低的声音:“周老师,我在地下等你啊……”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认为:这个诡异的人不过是我读者中的一员,他在吓我玩儿。所有无法理解的情节,也许只是一 张逼真的面具在作祟。 时间可以消磨一切,包括山崩地坼的情感,包括濒临崩溃的恐怖。几个月之后,我终于把这件莫名其妙的鬼事情忘得 差不多了。 我依然在写我的恐怖小说,依然在天气好的日子里偶尔接受采访,依然在天气不好的日子里偶尔邀来陌生的异性吃喝 玩乐…… 这一天,天很阴,我和一个人吃喝玩乐,很晚才回来。 我有点喝多了,坐地铁回家。 地铁车厢里的灯总是那样苍白,像梦。这是在深深的地下,这是一条长长的人的洞穴,这里永远没有阳光…… 车厢里的人不多,大家的脸在白白的灯光下都显得很憔悴,都昏昏地睡着。我听着风扇“嗡嗡嗡”的响声,一点点迷 糊过去。 空难 6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地铁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我自己! 地铁还在朝前走,朝更深的地方开,朝更黑的地方开。 我马上意识到,这趟车不再循环,它到了终点,要歇息了。现在它要开进地下的车库,至于下一次什么时候开出来, 鬼才知道! 一般人对地铁的了解都少之甚少,谁都不知道它出现了故障在哪里修理,如何调度,车库在哪儿…… 地铁到了终点站的时候,我没醒,也没有乘客叫醒我! 最不应该的是,地铁工作人员应该检查各个车厢,确定没有人的时候,才能入库。可是他们疏漏了我! 我掏出手机,想求救,可是,手机没有信号!我和外界隔绝了! 我像困兽一样,情绪立即焦躁起来。 地铁“轰隆隆”继续朝前行进,我不知道自己将被拉到了哪里。在我的想像中,它一定离开了地铁的正常运行路线, 从岔道驶进了另一个地洞,这个地洞很深,前面没有出路,是死的…… 走啊走啊,终于它慢慢停下了。 窗外是洞穴一般的黑。 有司机下车锁门的声音,但是很遥远。我之所以听得见,是因为静。 他下班了,要回家了! 我陡然想起一个传闻:多年前,一对青年男女谈恋爱,同样被地铁不小心拉进了地下的库房,结果两个人死在了里面 …… 我不知道他们是饿死的还是憋死的,反正死了,都这么说。 那么我呢? 灯忽地灭了,四周漆黑一片。接着,风扇也一点点停了。 闷热,窒息。 我发疯地用拳头砸车厢的玻璃,又用脚狠狠地踹,大叫:“师傅,还有人呢!救命啊!” 谁都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我有过。谁都没有用拳脚击打过地铁的玻璃,我告诉你——那是打不碎的。至少我没打碎, 我用了全身的力气。 那个司机似乎已经离开了,四周一片死寂。 我惟一的指望就是等待这趟地铁开出车库了。我告诫自己,不能暴跳如雷,不能崩溃,不能再拳打脚踢,不能消耗体 力,要平静,坐下来,不动,等待转机…… 我摸索着在座位上坐下来。 我听着黑暗中自己的心跳。 我不知道头顶多高才是地面,不知道上面是苹果园还是王府井,甚至还可能是北五环之外的荒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突然听见黑暗中传来一声咳嗽! 我的寒毛一下就竖起来了! 是个男人的咳嗽声,就在这个车厢里,但是离我很远,应该在车厢的另一头!他的咳嗽不是向我提示他的存在,而是 那种实在憋不住而咳嗽出来的声音。 我不敢说话,竖起耳朵聆听着。 过了很长时间,对方又咳嗽了一声——这次竟然离我近了许多!他朝我这里走过来了! 可是,我为什么听不见他的脚步声? 他咳嗽第三声的时候,已经在我对面了! “谁?”我惊恐地问。 他无声。 我抖抖地朝后退。黑暗包住了他,却藏不住我! “你说呢?”他突然说,声音依然在我面前。 “……陆客?” 他说过,他在地下等着我! “你为什么总躲我?我是你的热心读者啊!你签售那天,不但我去了,前段时间死于那场空难的人都去了……”说到 这里,他突然笑起来。 我蓦地想起,我签售那天,好多读者的表情都好像不正常! “……现在,他们都在这车厢里坐着呢。” 这时候,在我四周,咳嗽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我伸手一摸,座位上坐满了人! “他们都在看你的书呢!”陆客说。 这时,地铁猛地动了一下,开动了!风扇慢慢转起来,越来越快。我掏出手机,颤巍巍地打开,借着微弱的手机屏幕 光,看见陆客站在我面前,他的脸依然是绿的,眼皮依然是黄的,眉毛依然是灰白的…… 接着,我拿着手机朝旁边照去照,两旁果然坐满了人。他们每个人都拿着一本我的书,有的在漆黑中认真地阅读,有的握在手里在打瞌睡,有的抱在胸前在想心事……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陆客指了指那些乘客说:“实际上,我,还有他们,都是一些影像而已。”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我们都是你造出来的。”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我们之所以出现,只是想让你体验一下——恐怖是一种享受吗?”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这时候,陆客和那些乘客的影像一点点模糊,一点点消消隐……最后,他们都缩进了书中。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陆客的最后一句话在我耳边回荡:恐怖是一种享受吗?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空难 7 车厢里转眼变得一片空荡。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每个座位上都摆着一本我写的恐怖小说。 杀 1 半夜的时候,李鹃接到李彝的长途电话:“妈妈,爸爸疯了!” 李鹃一下就呆住了。 半年前,她和张录音离婚之后,离开了玉泉市,回到了千里之外的老家。 而离婚前一周,她和他似乎还很恩爱,没有一点劳燕分飞的迹象。都是因为那个叫黄小鸥的狐狸精。 那天,李鹃发现张录音的脸色不太好,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却一直心神不宁。 半夜里,门被敲响了。 李鹃吓了一跳,说:“这么晚了,谁敲门?” 张录音愣怔了一下,懊丧地说:“……我去看看。” 他站在门口,通过猫眼朝外看看,低声说:“你能不能回去?” 门外一个女人平静地说:“开门。” 张录音回头看了李鹃一眼,气急败坏地对门外那个女人叫道:“你别再闹了!” 这时候李鹃已经下了床,走过来,猛地把门打开了。 一个很学生气的女孩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 她乜斜了李鹃一眼,径直走到床前,“扑通”一声躺上去,把脑袋转向另一面的墙壁,淡淡地说:“今后我就睡这里了。要是嫌挤,你们就做一张三人床。” 李鹃看看张录音,张录音急忙低下头。 李鹃穿好衣服,丢下一句:“你俩过吧。”出门就走了…… 李鹃回过神,立即问:“他怎么了?” “他一直坐在院子里抽烟,我叫他睡觉,他盯着我,突然笑了起来,一直不停……” “咱家住的不是楼房吗?哪有院子?” “他把那个房子租出去了,今天下午,他把我领到了这里!” “那是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很远,好像是郊区。进了这个黑房子之后,他一直没让我出去……” “你以后上学怎么办?” “他说,我再也不用上学了。他还说,只要我们睡在这里,永远不醒,你就会来看我们了。” 李鹃的心抽搐了一下,急忙说:“你让他接电话!” 这时候,电话“啪”地被另一只手强行挂断了。 李鹃的脑袋“轰隆”一声。电话没有来电显示。她手足无措,只有坐在电话旁,等待李彝再一次打过来。 李彝今年十二岁半。 李鹃生下她之后,再没有出去工作,一直带着她。张录音开了一个贸易公司,很忙。可是,他的公司效益并不好,离婚之前,已经濒临破产了。 这十二年里,母女俩从没有离开过,不但女儿十分依恋妈妈,妈妈也十分依恋女儿奇Qīsūu.сom书。有一次,李鹃的母亲病了,她匆匆忙忙飞回娘家,只和女儿分离了三天,女儿睡不着,妈妈也睡不着…… 张录音不愿意离婚,可是,李鹃却铁了心。 张录音发誓,下跪,怒吼,流泪……都没用。 在法庭上,李鹃提出,她不要一分钱财产,只要孩子。张录音也提出,他同样不要一分钱财产,只要孩子。 他们顶牛,互不让步。李鹃知道,他并非放不下孩子,而是以此要挟她。 最后,法庭调解无效,把孩子判给了父亲。李鹃在回娘家的一路上都在哭。 电话终于响了,李鹃迫不及待地接起来。 “妈妈……”李彝的声音在颤抖。 “怎么了?” “他在门口磨刀,还在笑!” “……你看仔细了?” “他领我出来,什么东西都没带,只拿了咱家墙上那把蒙古刀!” 那把刀是他们一家三口到成吉思汗陵游玩时买的,很大,弯弯的,极其锋利。 “你快想办法逃出去呀!” “他挡在门口,我逃不掉,妈妈!” “窗子呢?” “窗子上有铁栏杆……”话筒里突然无声了,接着李鹃听到李彝惊恐的声音:“妈妈,他听见我在打电话,走过来了 ……” 电话又断了。 李鹃双腿都软了。她远在千里之外,插翅也飞不过去。即使飞过去,她也不知道这个精神病把孩子藏在了哪里! 她朝外看看,一片黑暗…… 李鹃听说,离婚之后,张录音并没有娶黄小鸥,盛怒之下,他彻底和这个胡搅蛮缠的女孩断绝了关系。 这半年里,他来过三次,乞求李鹃回去。 每次,她都冰冷地把他拒之门外。 实际上,有一个男人一直在暗恋她,她对那个人也很爱慕。他是她中学同学,现在事业做得很大。只是,她始终下不 了决心和丈夫一刀两断。姓黄的狐狸精是一根导火线。 张录音最后一次来,并没有上门。那天,李鹃躺在床上,跟那个暗恋她的男人通电话,一直聊到半夜。 两个人情意绵绵地放下电话后,李鹃感觉好像有什么不对头,她转头朝外看去——张录音那张苍白的脸贴在窗子上, 正定定地看着她。 她家住在三楼啊! 她愣愣地和他对视了一下,走过去,大喊了一声:“你赶快走,不然我报警了!” 那张脸就慢慢地降下去了。 回想起来,那时候张录音的精神就有些不正常了。不然,他不会蹬着防盗窗爬到三楼张望她。 杀 2 再后来,他就销声匿迹了…… 李鹃想给玉泉市公安局打电话,可是,精神病即将行凶,他们不可能立即找到他。 现在,只有姓黄的狐狸精可能知道那个鬼地方在哪里。也许,那里是她和他鬼混的据点…… 可是,她不知道那个狐狸精的电话。 她立即给张录音的一个朋友打电话。她的手不停地哆嗦,拨错了两遍。 那个人半夜被电话惊醒,显得很不高兴:“谁呀?” “我是李鹃。” “噢,嫂子呀,你有事?” “你知不知道张录音在郊外有个房子?” “不知道。” “那你知道黄小鸥的电话吗?” 那个人犹豫了一下。 “我找她有急事!人命关天!” 那个人就把黄小鸥的电话说了,接着,他小声问:“到底怎么了?” “以后再告诉你!你先告诉我她的电话!” 对方只好说了。 放下电话后,李鹃正要拨那个狐狸精的电话,电话却见缝插针地响起来。 “妈妈!” “李彝,怎么样?” “他磨完刀了,正在地上铺一个很大很大的白单子。他说,一会儿,我就跟他睡在那下面……” “李彝,你千万不要慌,想办法拖住他!妈妈马上来救你,别怕!”李鹃一边说眼泪一边“哗哗”流下来。 “妈妈,快点呀!”李彝也无助地哭起来。 李彝才十二岁,她面临的处境连成年人都会感到毛骨悚然,束手无策,她怎么能对付得了呢? 这时候,李鹃在电话里听到了张录音模模糊糊的声音:“李彝,你怎么还在打电话?该睡觉了!” 接着,电话又断了。 李鹃顾不上多想,一边哭一边给黄小鸥打电话。电话响了很长时间,终于被接起来。 “黄小鸥,我是李鹃!” “你有什么事?”黄小鸥冷冷地问。 “张录音现在在郊外,你知不知道那个房子在哪里?” “我知道。怎么了?” “你赶快去去去一趟,他疯了,要杀人!” 黄小鸥想了想说:“我去了,他不杀我吗?” 李鹃又急又气,她压制着自己,恳求说:“你赶快把那个地址告诉我!” “方新村四号。” 李鹃挂断了她的电话,火速报警。 十分钟后,警察包围了那个房子。 实际上,张录音很正常,他根本没有杀李彝。一切都是李彝的幻觉——这个孩子由于受到父母离异的刺激,精神失常了…… 程序 1 ——谁为生命编好了程序?一切都是变数?一切都是定数?谁来告诉我?谁能告诉我? 妈妈让16岁的儿子去买老鼠药。 儿子正在玩电子游戏,他很不情愿地出了门。 儿子穿着一件黄色T恤,慢慢走过路口,听见好像有人在叫他,声音粗粗的。他一转头,一辆黄色的斯太尔卡车 就冲过来,在被撞倒的那一瞬间,他看见那个司机面容极其丑陋,正朝他招手…… 儿子的脑袋像西瓜一样碎了,血浆四溅。 如果儿子不去买老鼠药,就不会死。 如果不是妈妈的一个女友对妈妈讲了那件事,妈妈就不会让儿子去买老鼠药。 那个女友对妈妈说:昨夜,我在你家的客厅里睡觉,熄灯前,出现了一只老鼠,它阴森地看着我,那眼神很像人 。我不知所措,傻傻地和它对视。过了好长时间,你家的猫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没想到,它见了那只老鼠,尖叫一声 转身就逃之夭夭了…… 妈妈害怕了。 她想起爸爸讲过,他读中学时曾经烧死过很多老鼠——他和几个男生抓住老鼠,在它身上浇汽油,再用打火机点 着。老鼠一下就变成了一团火,惨叫着,发疯地朝水沟狂奔,皮毛转眼就烧没了,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珠也“啪啪”地 爆裂……可是它还在跑。终于栽倒了,接着,就不知是火在动,还是它在动。火渐渐熄灭之后,露出了一具焦糊的尸 体。有一次,那只老鼠栽倒的地方离水沟只有半尺远…… 如果那个女友不来过夜,就不会看见那只老鼠。 如果她不跟老公赌气,也不会来别人家过夜。 一切都因为她老公的舅舅。 那个舅舅是个催眠师,号称可以治疗任何心理病。令人想不通的是,他竟然有很多信徒,对他惟命是听,甚至不 惜舍身。不管谁在他的面前,他总是直直地盯着对方,似乎随时都可能控制对方的意志,听从他的摆布。 本来,她对他舅舅不错,可是那一天他又来了,她突然很讨厌他,可能在脸上表现出来了,老公就跟她吵起来。 老公从来没有那么凶,那眼神简直就像对待仇敌一样。 她就跑出来了。 后来她怀疑,是不是他舅舅支配了他。 其实,他舅舅如果不是去看一个好友,也不会到这个外甥家。 他有一个多年的好友从外地来,住在一家宾馆里,那宾馆正巧就在这个外甥家附近。 那个朋友是做生意的,但是这个城市没有他的业务。如果他不是在火车上遇见那个女人,他就不会来。 他上了火车后,软卧包厢里没有人。他就想,假如对面是一个漂亮女人多好!哎,真的就进来了一个女人,只是 不像他想的那样漂亮。他主动和她聊起来。又想,假如这包厢没有其他人多好!哎,果然,一路上只有他和她。他又 想,假如她主动投怀送抱多好!哎,半夜时她真的就满脸风骚地坐在他身旁,搂住了他的脖子……可是,火车到了这 个城市,她该下车了。他还没有到站,但是他毫不犹豫地跟她下了车。两个人说好去宾馆,中途她去了一趟厕所,再 没回来。他低头看看,包还在。伸手摸摸,口袋里的钱也在。她莫名其妙地就消失了,他怎么都想不出她有什么目的 。 如果他乘坐的是前一天的火车,就不会遇到那个女人。 如果不是他老婆马女士忽然想看音乐会,非让他陪她一起看,他就不会退掉前一天那张火车票。 如果马女士不是忽然想买几件衣服,就不会上街。她不上街就不会看到那个音乐会广告。 如果不是她服役时的一个战友要到她居住的城市来看她,她也不会忽然想起买衣服。 她和那个战友都已经退伍六年了,互相失去了联系。有一天,那个战友偶然看到一本杂志,上面有一个情感话题 ,其中有一个对马女士的采访,还有照片。她一看那个马女士正是她当年的战友,于是就根据杂志上公布的单位,给 她打了一个长途电话。两个人在电话里都很激动,立即相约见面…… 如果那个战友不去她表妹家,就不会看到那本杂志。 表妹是杂志社的编辑,专门负责情感咨询。 如果战友不接到那个人的电话,就不会去找表妹讨主意——战友长得不漂亮,快三十岁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 伴侣。她不知道,那么优秀的一个男人,为什么偏偏要娶她? 如果几年前的那个晚上,她不去那家迪厅,就不会认识他。 那些日子,她心情不好,就一个人去了迪厅。一个英俊的男人一直坐在吧台前喝酒。他看见了她之后,径直走过 来,像老朋友一样对她说:“你还是一个人?”她不反感他,也不戒备他。结果,那天她喝多了,他开车把她送回家 。奇怪的是,她昏昏沉沉一路没说话,他竟然一直把她送回了家。他怎么知道她住在哪里呢?他把她放在床上,就轻 轻离开了,像幻觉一样。从此,他再没有出现。直到前几天,他突然打来一个电话,说:“我要娶你。” 程序 2 当年如果不是爸爸和妈妈离婚了,她的心情就不会那么糟糕。 爸爸和妈妈多年来一直不和睦,尽管他们的婚姻跌跌撞撞地走过了几十度春秋,他们之间的矛盾焦点一直没有得 到真正解决。妈妈是个小心眼的女人,嫉妒心极强。有一次她偶然发现爸爸和他年轻时 代的一个旧相好又联络上了, 而且藕断丝连,就和爸爸大闹了一场,但是终于没有扳回爸爸的心。爸爸爱那个女人,他无法把她舍弃。 如果爸爸这辈子一直遇不到那个旧相好,就不会产生后来的悲剧。他们两个人失散多年,人海茫茫,根本无从寻 找。 如果几年前的那个黄昏,爸爸没有路过那个车站,就不会看见那辆长途汽车。不看见那辆长途汽车,他就不会看 见她。 另外,如果爸爸不是遇到了那个饶舌的同事,就不会在那个车站停留那十多分钟。如果爸爸不停留那么长时间, 就会和那辆长途汽车擦肩而过。 爸爸的那个旧相好坐长途汽车出差,正巧路过这个小城市,过去之后,她也许一生都不会再路过这里。可是,长 途汽车在车站停了一下,她偶尔一抬头,透过车窗就看见了爸爸,爸爸也看见了她…… 那个饶舌的同事如果不出门,就不会耽误爸爸那十多分钟。 他本来不想出门,可是弟弟走失了,他必须出来寻找。 如果他的弟弟不疯,也不会走失。 如果他没有那次悲惨经历,也不会疯。 弟弟的女朋友是个教师,放暑假时,两个人到山里去玩,不幸掉进一个深深的陷阱里。那地方很偏僻,终日不见 人迹,他们把嗓子都喊哑了,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几天后,女朋友先死了。和女友的尸体相伴数日之后,恍恍 惚惚有一个猎人路过,把他救了,这时候他女朋友的大腿已经少了很多肉……出了陷阱,他就疯了。 如果弟弟的女朋友不建议去那个地方玩,他们就不会罹难。 那地方弟弟不知道,他女朋友也不知道。他女朋友是听另一个教师说的。 那个教师说:“据说笔架山里有一个景观,叫爱情河,两支水,一红一绿,流着流着就合而为一,万紫千红,很 美妙。恋人喝了爱情河的水,更加恩爱,更加久远。”那个教师刚刚听了播音员朗诵的一篇散文,写的是:孔雀山有 一条爱情河……他随口给篡改了。他说的不是谎话,是美丽的童话。他想给枯燥的生活增添一点诗意。 弟弟和女朋友也明知是童话,但是他们还是去寻找了,这寻找本身就是一种诗意…… 如果那个教师没有听到那篇散文,就不会对弟弟的女朋友编织那个童话了。他是一个缺乏想像力的人。 如果他不去那个朋友家,就没有机会听见那篇散文。他家没有收音机。 如果他没做那个古怪的梦,就不会去那个朋友家。那个朋友一直吹嘘他会解梦。 前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路过一个十字路口,看到一个穿黄色T恤的少年正慢慢走过来,这时候,一辆黄色的斯太尔卡车朝他冲过去,驾驶室里有一个面容丑陋的司机,他正向那个少年招手…… SHEN景 一个迷途的旅人,在沙漠中昼夜奔走。这一日,前面奇异地出现了一个大湖。 他快步走过去,喝足水,然后坐下来歇息。 波平如镜,不见人迹,也没有船和鸟,天上甚至没有云朵。旅人默默地望着湖面,双眼突然射出惊惧的光——湖 水里影影绰绰显现出了一个巨大的街景!那街景渐渐清晰,渐渐清晰,渐渐清晰…… 水在动,水里的街景也晃晃悠悠地动——那是一条石板街道,两旁是不知什么朝代的老宅,静悄悄没一个人。这 个场景中,没有一点阳光感,就像阴天里的一座城,或者是一幅颜色古旧的油画。 旅人处于俯瞰的角度,就像在飞机的舷窗看地上的一座城。他惊骇地盯着这个巨大的场景,眼睛都不敢眨——难 道这就是海市蜃楼吗? 幸好它是一个静止的画面,如果这时候画面中突然出现什么情节,这个旅人一定就疯掉了。 过了很久,街道上出现了一条丧家狗!它匆匆跑过,很快消失在街角。 旅人的神经一下就崩断了——这场景不仅仅是一个画面!现在,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个已经不知道过去多少年 的人世间的一个场景,一个生活的片段。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不知道是什么地点,不知道是一些什么人…… 有个人从老宅里走出来,他穿着同样不知什么朝代的衣服,颜色很灰暗,他背着一个褡裢,好像要出门。由于旅 人的角度高高在上,他看不见这个人的脸。这个人走着走着,也消失在街道尽头。 又过了一会儿,老宅里走出一个女人,她穿着花花绿绿,脚很小,是古代那种三寸金莲,她快速地跑进了另一所 老宅。旅人同样看不清她的脸…… 又过了一会儿,老宅里走出一个梳抓髻的小孩,他拿着一个风筝一类的东西,到外面放…… 始终无声,整个过程就像一场无声电影。 放风筝的小孩仰起头,欣喜地望着越来越高的风筝……突然,他似乎看见了旅人,扔了风筝就朝屋里跑去。过了 一会儿,他领出一个老妇人,惊恐地朝天上指,那老妇人也张大了嘴! 在他们的眼中,是不是天上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瞪大双眼死死盯着他们…… 海市蜃楼中古代的人和现世中的他发生了关系!他们互相看见了! 旅人突然声嘶力竭地嚎叫起来:“唐尧禹舜夏商周啊春秋战国乱悠悠啊秦汉三国晋统一啊南朝北朝是对头啊隋唐 五代又十国啊宋元明清帝王休啊!!!……” 梦 方军住在郊区的飞天花园。 小区以北十五公里,有个地方叫三不管,那里是枪毙死囚的法场。平时,没有人敢涉足那个地方。而且,由于血的滋 润,那地方的草出奇的新鲜、茂密。 一天,方军做了个古怪的梦。他梦见他半夜爬起来,摸黑穿衣服。第二个扣眼好像出了什么问题,他费了好大的劲儿 才系上。接着,他到镜子前照了照,还梳了几下头。最后,他出门来到停车场,静静地坐在了自己的宝来车里。不一 会儿,一辆黑色轿车出现了,从他身边经过,缓缓朝飞天花园之外开去,好像在引导他。他鬼使神差地把车发动着, 跟着它径直朝北开,竟然一直来到平时他最忌讳的地方——三不管法场!一个黑影从前面的车里钻出来。响马也下了 车。那个黑影开始蹲下来慢慢地拔草,拔一会儿就起身看看他。他也跟着蹲下了,一下下拔草…… 在梦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响马没有太在意。 可是,一个半月后,他又做了一次这个梦——还是那辆黑车带路,最后来到那个阴森的法场,他跟那个黑影一起慢慢 拔草……醒来之后,方军越想越觉得不对头。 从这天起,每天晚上他回家停好车之后,都把油表上的数字记在本子上。睡前,他把防盗门反锁,踩着梯子把车钥匙 放在吊灯上,又在床下摆满酒瓶,甚至用绳子把自己的手脚绑住……每次做这些事时,他都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发瘆。 又过了两个月,这天夜里,方军又做那个可怕的梦了——情节一模一样! 早晨,他猛地惊醒,发现自己的手脚还被绑着,那些玻璃瓶也在地板上立着,位置丝毫未变,车钥匙还放在吊灯上。 可是,他走出去,钻进车里,看了看油表上的指针,身上陡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燃油减少了3升,正是他的车行 驶三十公里的耗油量! 方军心神不宁,越来越憔悴。他万万没想到,这天晚上,他开车回到飞天花园,竟然看到了那辆黑车——他牢牢记着 它的车号!它从梦魇中来到了现实里! 黑车刚刚停好,一个女人从里面钻出来。她的头发很长,脸色有些苍白。 方军把车停在她旁边,直直地盯着她。她看了一眼响马的车,陡然呆住了。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方军小声问。 “我梦见过你的这辆车!三次,每次你都在后面追我,一直把我追到三不管那个法场……” 孩子 母亲来到我的床前,说:“东子,起来吃早餐!” 我睁眼看了看,窗外黑着,我感觉现在似乎是半夜。半夜吃什么早餐?  “天快亮啦!”母亲说。 我很不情愿地爬起来,随母亲来到餐桌前。只听母亲诧异地说:“我煮的鸡蛋哪去了?” 餐桌上,有包子和米粥,还有两只碟子,一只碟子装榨菜,一只碟子空空如也。 我不喜欢吃煮鸡蛋,满不在乎地说:“这样就行了。” 母亲却唠叨起来:“我明明煮了端上来,怎么就不见了呢?” 匆匆吃完早餐,我走出了家门。 外面黑糊糊,没有一个人。我依然觉得这是半夜。 路过鸡舍,我听到黑暗中有什么声音。竖耳聆听,竟然是那个鸡蛋在说话,它似乎在流泪:“妈妈妈妈,我回来了!” 接着,我听到母鸡冷漠的声音:“孩子,你走吧,你已经死了。” 盗版者 1 胡北是个书商,专门做盗版书。 这种人侵害国家利益,侵害作者利益,侵害读者利益,该死。但是,他做盗版书的速度是值得我们“学习” 的。 下第一场雪的日子,出版社的编辑开始市场调查,终于确定了一个选题,报上去,出版社开了三个会,通过。 组稿。 送审。一审二审连三审。(二审是个老头子,要退休还没到日子,身体不好,有脑溢血、心脏病、风湿病、肝硬化、 胃溃疡、骨质增生、贫血、疝气加脚气,他正在家修养,稿子在他那里放了两个半月)…… 最后,稿子通过,录入,出片,印刷,书问世……第二年的第一场雪又下来了,飘飘洒洒,不慌不忙,很多 孩子在打雪仗。 胡北做盗版书,废寝忘食,最快一次前后只用了几天时间。 他有一家印刷厂,什么手续都没有,属于地下印刷厂,藏匿在一幢大楼的地下室。一台轮转机,终日“轰隆隆”在歌 唱。四个工人,基本都是他的远房亲戚。其中有他的小舅子。平时胡北不在,就是小舅子负责。 胡北个头不高,有着一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好像抹了太多的润滑油,十分机敏。他的脸色有点苍白,那也许是他经 常奔忙在地下,缺少阳光照射的缘故。 有一天,胡北到火车站发书,累得一身臭汗。回到家,天都黑了。他到卫生间去洗澡,却发现没热水。他走进卧室, 看见老婆躺在黑暗中,就说:“你怎么没给我烧水?” 老婆猛地翻过身,说:“哟,我给忘了……” 平时,胡北每次发书回来都要洗澡的。他对老婆有些不满意,“啪”地把门关上,摸黑脱了衣服,躺下来,叹口气说 :“那我就不洗了。” 老婆没再说什么,她似乎睡意正浓。 这个黑夜很宁静,只有墙上的表走动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平时,胡北倒头就睡,今天,他迷糊了很久,还是没睡着…… 他终于意识到,他失眠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似乎,好像,也许,可能有问题。他努力在想,有什么问题…… 想着想着,他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十年了,肥胖的老婆每天夜里都打呼噜,那呼噜声已经成了他的催眠曲,而 今夜她却无声无息,极其安静,像死了一样。 她怎么了? 胡北回想刚才老婆说话,忽然又觉得有点不像老婆的声音! 难道身边躺的不是老婆? 产生这种猜疑是需要灵感的。 胡北警觉地打开灯,朝老婆看去。 老婆一下被灯光刺醒了,她眯着眼对胡北说:“你干什么呀?” 胡北不说话,他反复打量着老婆的脸。 没错,那是老婆的脸。小眼睛,厚嘴唇,鼻头有点圆。额角有一个小小的伤痕,那是从小留的疤。她眼角那细微的鱼 尾纹都跟过去一模一样。 “你怎么不打呼噜了?” “我怎么知道?快睡吧。” 胡北就把灯关掉了。 刚才,房子里的灯亮着,外面是黑的。现在,房间里黑了,外面就亮起来。 这时候已经是午夜了吧,午夜的月亮偏西,挂在黯淡的深远的诡秘的夜空中,好像在定定地观望着胡北家。 胡北又闭上了眼睛。 是自己的老婆。别人的老婆怎么会躺在自己的床上来?他放下心来。 可是,他还是睡不着,因为,很快他就听见了老婆打呼噜了。 他对老婆的呼噜声太熟悉了,就像熟悉自己的指甲形状。她的鼾声很轻微,那声音似乎就是为了让旁边的人 知道她睡得很香甜。而她现在的鼾声却很重,很不舒畅,让人听了感觉胸口憋闷。 胡北感到这呼噜声不对头! 为什么她刚才不打呼噜,现在却打起来了?为什么她的呼噜声跟过去一点不一样? 他的心一点点被掏空。那是恐惧的感觉。 假如,刚才他打开灯,发觉身边这个女人不是老婆,那他都不会如此害怕。问题是,刚才他明明看见她就是他的老婆 ! 时间停止了流淌,黑夜定格了,这世界死机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地爬起来,绕过老婆的身子,悄悄下了床。 他要到儿子那房间去。 他的脚没有划拉着拖鞋,就光着脚朝外走。他家是大理石地面,光着脚走路没有一点声息。 他刚刚走到门口,突然老婆说话了:“你干什么去?” 他一抖。 他马上镇定了一下自己,拿出大男子的声调,说:“你别管我。我去儿子的房间睡。” 老婆就没有再说话,但是,胡北感觉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珠子一直在黑暗中盯着他。 他出来后,反身把门关严,然后,他快步走进了儿子的房间。 儿子今年12岁。他的身体有点弱,在学校各门课程成绩都不错,就是体育不合格,经常生病。他已经睡熟。 胡北上了儿子的床,轻轻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叫了一声:“儿子……” 盗版者 2 儿子嘀咕了一句什么,翻过身去。 他又叫了一声:“儿子!” 儿子终于又翻过身来,睁开惺忪睡眼,说:“老爸,你怎么到我房间来了?” “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今天回家,有没有发现你妈妈……有什么不对头?” “没有啊。怎么了?” “没什么,睡吧。” 儿子闭上了眼睛。胡北也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儿子突然反问他:“你说她哪里不对头?” 这句话让胡北产生了猜疑。他觉得这口气也不像儿子的口气。 顺便说一句,虽然胡北一直在做违法生意,但是,他是一个好父亲。他很疼儿子,除了赚钱,他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陪 儿子了。 另外,他还是个一个孝子。胡北的母亲早就去世了,父亲还活着,是个瘸子,拄双拐。父亲退休前在铁路工作,扳道 岔,他的腿被火车吃了。胡北把父亲从山区小站接到了这个城市,在郊区给他买了两间平房,还给他雇了一保姆。只 要有时间,他就去看看父亲…… 胡北明显感觉儿子好像在试探什么。难道儿子也有问题了? 胡北一下觉得整个这个家都飘荡着一股诡怪之气。 他想了想,低声说:“儿子,我可以打开灯吗?” 儿子也想了想,说:“你想开就开呗。” 胡北坐起身,伸手把灯打开了。他目光直直地看着儿子。 太刺眼了,儿子把脸转向另一边。 胡北看清了,是儿子。但是,第一次的经验告诉他,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他把灯关掉了,小心地躺下。这时候,房间里黑了,窗户外也黑了——月亮没了。一片漆黑,睁眼跟闭眼一 样。 但是,胡北还是睁着眼。 “儿子……” “嗯?” “房间里太黑了……” 儿子没说话。 “咱俩说一会儿话吧?” 儿子扭了扭身子,说:“人家睡得香香的,你干什么呀!” “儿子,你们班的那个李稼渔名次还在你之前吗?” “李稼渔不就是我吗?”儿子“扑棱”一下翻过身来。 “噢……” “……你是谁!”儿子似乎有点不信任了。 “我说错了,我是说你们班的那个程一舟。” 儿子静默了一会儿,说:“老爸,你深更半夜说这些干什么?困死了!” 这时候,胡北觉得自己确实太多疑了。他闭上了眼睛。 可是,他的眼皮刚刚合拢,他的注意力就像游丝一样又飘到了老婆那个房间。 那个房间紧闭着,没有一点声息。 胡北又睁开了眼。 她怎么又不打呼噜了? 他盼着太阳早点出来,他要在太阳下把这个家看个明明白白。 “稼渔~~~~~~” 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是老婆。 儿子应了一声:“哎。” “你来~~~~~~” 儿子迷迷糊糊地爬下床,走向了他妈妈的房间。 胡北在黑暗中看着儿子,他那矮矮的身影像一抹更深的夜色。那一抹黑影终于融化在了夜色中。 “吱呀……”老婆的门开了。 “吱呀……”老婆的门又关了。 那扇门一开一关,就把儿子吃掉了。 胡北的心提起来。 假如,老婆不是老婆,儿子是儿子,那么,儿子这次一进去,就很可能再也出不来了。胡北想,他应该把儿子救 出来! 可是,假如儿子不是儿子呢? 那么,两个同伙——或者说两个同类——就聚在了一起。此时,两个同类在黑暗中在什么? 胡北感觉到真正危险的是自己。 他甚至想逃出这个家。 可是,他要出去,必须经过老婆和儿子的那个门,他不相信那扇门会轻易放过他!另外的退路就是窗子了,可这是8 楼! 他咬紧牙关,等待天明。 可是,老婆的声音又颤颤巍巍地传过来。胡北断定这声音决不是来自那扇门的后面,而是来自一个阴暗、潮湿、不吉 利的地方。 “胡北~~~~~~” “嗯?”他抖了一下。 “你来~~~~~~” 他的心“怦怦怦”地狂跳。 他现在面临着一个重大的抉择,去,还是不去? 如果去,走进那扇黑糊糊的门,那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吗?如果不去,她会不会过来呢? “我就在这儿睡了。”胡北装做若无其事地对那扇门说。 她不理会胡北说什么,继续说:“你来~~~~~~” “你干什么呀!”胡北大声问。他外强中干,已经抖成一团。 “你来呀~~~~~~” 胡北越怕越想不出对策来,他索性不说话。 老婆终于不叫了。过了一会儿,胡北突然感到头顶有个人影,他猛地抬头,看见老婆正在头顶站着! 她是光脚走过来的! “你!”胡北一骨碌爬起来。 “胡北,我怕……” 盗版者 3 “你吓死我啦!儿子不是在那儿吗?” “那我也怕……” 她一边说一边爬上床,钻进他的被窝。 胡北身体僵直,恐惧到了极点。他感觉着她冰凉的身子,还有毛烘烘的长发…… 他不知道现在儿子是在那个房间里睡着,还是已经消失。 突然,胡北问:“你怕什么?” “我……” 胡北等了等:“你说呀!” “我怕……” 胡北记得,他老婆平时胆子很大,她从来不怕黑,不怕鬼。结婚十年来,夜里从没听她说过“怕”字。 “我怕儿子……” “儿子怎么了?”胡北都快晕了。 “我怀疑他已经不是咱们的儿子了……” “为什么?” 老婆紧紧抓住胡北的手,还是止不住她的颤抖。她好像真的很恐惧:“我刚才摸他的脚丫,发现……” “说呀,发现什么了?” “他只有四个脚趾头!” “什么?” “开始我以为我摸错了,又摸一遍,还是四个……” “他怎么会……少一个脚趾头呢?” “两只脚总共四个!” 胡北的魂一下就飞了——他怀疑儿子另外的脚趾头都被这个女人吃了! 他感到黑暗中这个女人越来越陌生。 他和老婆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对她的性格,音质,气味,动作习惯,身体柔软度……尽管胡北看不见她的脸,但是他 有一个强烈的感觉:这个女人和老婆有差异。 那么,眼睛后面的那双眼睛是谁? 脸后面的那张脸是谁? 大脑后面的那个大脑是谁? 老婆被弄到哪里去了? “你不相信?”女人问(在没弄清楚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胡北的老婆前,我们只有称她为“女人”了)。 “信,我什么都信。” “那你怎么不说话?” 胡北很想说:“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有几个脚趾头?”可是,他目前还没有这个胆量,等天亮之后也许敢。 “我……” “你今天怎么也不对头?”听语气,女人似乎有点紧张起来。 她的紧张让胡北对她有了点信任。 “咱俩去看看儿子,好吗?”胡北突然说。他还是想确定一下,儿子到底在不在。 “不,我不敢。” “也许,你摸错了……” “不可能!” “那我一个人过去?” “我不敢一个人在这里,我还是跟你一块去吧。” 胡北把夜灯打开了,绿幽幽的。 他在前面走,女人在后面跟。两个人都光着脚,走路都没有一点声息。 突然,胡北转过头去——他要看一看,后面的女人是不是已经改头换面。 ……没有。 ……她还是老婆的脸。 胡北把头转回来,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僵住了。 他慢慢地再次转过头去…… 这个女人没有脚! 胡北看得清清楚楚,她穿的睡衣就像挂在衣架上一样,下面什么都没有! 悬空的她直直地盯着胡北,眼睛灼灼闪光,一字一顿地说:“这次看清了?” 胡北的身材干瘦,行动很灵活。 就像平时逃避新闻出版部门和公安机关的大搜查一样,他猛地冲到门前,在左手“哗啦”一声拉开门锁的同 时,右手已经拉开了门,在身子闪出去的同时,右手已经把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他一步几个楼梯地窜下楼去。 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跑出了几条街,一直冲到他的印刷厂附近,才慢慢停下来。 小舅子在印刷厂里睡觉。 他不敢进去,他担心小舅子也不是小舅子了。 他精神恍惚地一直在街上徘徊,一直到天亮。 终于有一家早点铺开了门。他走进去,吃了两大海碗混沌,肚子里有了点底气,这才警觉地走进印刷厂。 工人们还没有上班。 头戴鸭舌帽的小舅子起床了,他正在刷牙,嘴里都是牙膏沫子。他看见胡北从楼梯走下来,含糊地说:“大哥你来了 。” 胡北在家排行老大。结婚前,小舅子把他叫大哥,一直没有改过来。听起来有点黑社会味道。 胡北走向他的脚步有些迟疑。 小舅子用水漱净了嘴,简单洗了洗脸,说:“今天那批书就能干完。” “好。”胡北一边说一边把墙壁上的电灯开关都打开了。就是这样,地下也显得有些阴暗。 胡北不想绕弯子,他单刀直入:“二子,我跟你说一件事。” 二子放下毛巾看他。他对这个姐夫一直有点敬畏。 “你姐姐可能被害了。” “什么?” “我只是猜测……现在,我家里有个女人,看样子是你姐姐,但是昨夜我发现,她好像是假冒的……” 胡北不想说,那女人没有脚的事。现在,他回想当时的情景,越来越感到那是眼睛的一种错觉。 二子把头转向别处想什么。 “还有稼渔,都好像是被替换了。”胡北的声调里突然充满了悲凉。 盗版者 4 二子突然说:“昨天天快黑的时候,我从造纸厂回来,看见我姐姐领着稼渔要坐出租车出去,我问她领稼渔去哪,她 说,去什么皇后娱乐城。我问你在哪,她说你在那家娱乐城等她,还说你们明天早上才回来。” 皇后娱乐城,胡北领老婆去过,有桑拿、游泳、棋牌等娱乐项目。自助餐。晚上可以就到休息电影厅点播电影,直到 次日凌晨,都包括在一次性消费中。 昨天,他没有对老婆说要去皇后娱乐城玩啊? 难道老婆是被什么人骗到了皇后娱乐城,然后,她跟儿子都被扣押或者杀害,另两个东西冒充老婆和儿子潜入了他的 家? 他观察着小舅子。 他感觉小舅子还是小舅子,他没有被替换。他急切地看着姐夫,说:“怎么办?我跟你到皇后娱乐城去找找吧?” “你走了,一会儿工人们来了进不来门。你留在这里,我一个人去。” 小舅子迟疑了一下说:“要是……我看见姐姐来印刷厂了怎么办?” “她如果说从家里来,你千万不要让她进来;如果她说从娱乐城回来,找我,那就说明她是你姐姐,你先把她安顿到 这里,千万别让她回家,等我。听明白了吗?” 小舅子点了点头。 然后,胡北就去了皇后娱乐城。 进了门厅,左首是男宾部,右首是女宾部。 服务台小姐问:“先生,一位吗?” 胡北说:“对不起,我找人。” “您找男士女士?” “女士。对了,还有一个男孩,12岁。” “那位女士叫什么名字?” “稼丽。” “您等等。”那个小姐打开登记簿查看。 胡北的心紧张得提到了嗓子眼。 他真怕那个小姐说:“噢,有这个人。”如果这样,就说明家里那个女人真不是他老婆,那个孩子真不是他儿子。 他也怕那小姐说:“没这个人……”那样的话,他就怀疑老婆和儿子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哗啦,哗啦……”那个小姐一页页地翻。胡北紧紧盯着她尖尖的手指和翻动的登记簿。 “在这儿!稼丽,对吧?……” “对,就是她!” “她是昨天登记的。” “昨夜她有没有离开?” “没有。她还在。” 胡北的心放下来。老婆没有死,孩子没有死! 但是,他感到那模糊的恐怖一下变得真切了,好像一个噩梦走进了现实中。昨夜,跟自己同床过夜的两个人到底是什 么东西? “现在,这位女士带着孩子正在休息厅。您进去吧?” “谢谢!” 胡北急匆匆地从男宾部进去了,爬楼。 每个楼梯口都有小姐笑吟吟地鞠躬问好。他顾不上看她们,一直爬到四楼,进了休息厅。 休息厅里很空旷,很暗淡,只有老婆和儿子。 老婆躺在带电动按摩装置的沙发床上,一边喝饮品一边看电影。儿子则坐在放映机前捣鼓,看来,那投影是他为妈妈 放的。 “稼丽!”他叫了一声。 “老爸!”儿子先看到了他,跑过来。 老婆回过身,说:“你怎么才来!” 胡北走到她跟前,说:“谁让你俩来的?” “你呀!” “你跟我说一说过程。”胡北口干舌燥,抓过老婆的可乐一饮而尽。 “昨天,你不是给我发短信了吗?叫我带儿子到这里玩。你还说,你一会儿就过来,叫我俩在这里等你,不见不散… …” “那短信还在吗?”胡北想看一看那个手机号。 “哟,我给删了……” 胡北沉思了一下,说:“稼丽,我告诉你,咱家出鬼了。” “出鬼啦?” “你听我慢慢说。我没给你发过短信,懂吗?那个人不是我!昨天我回家之后,看见你和儿子了……” 老婆哆嗦了一下。 儿子则瞪大了眼睛听。 “我跟这个女人在家里住了一夜,总感觉她不是你,天快亮的时候,我就逃了出来。” “怎么可能呢!” “我说的千真万确!” “……那怎么办?报警?” “我敢吗?像我这种人离警察越远越好,一查起来,我的事都会抖搂出来!” “那,我们的家不是被那个女人抢去了吗?” “她不是人,她不是来抢房子的……” “那她是来……索命的?” 胡北没说话,他的心沉重得像秤砣。 终于,他把目光放在了儿子的脸上。那是一张多么稚嫩的脸啊。 “儿子,你别怕,在这是世界上是没有鬼神存在的……” “那是什么东西?”儿子似乎不太害怕。 “一定是爸爸做的一个噩梦。” “这么说,我和老妈也做噩梦了?不然老妈怎么接到你的短信了呢?” 皇后娱乐城没有小号的浴衣,儿子穿的是成人浴衣,很大,袖子和裤腿都很长,他的手脚都藏在了里面。 胡北的心突然被剜了一下。 盗版者 5 他不说话了,一直盯着儿子的裤腿,他感到儿子藏在裤腿里的双脚下意识地朝后动了动。 他抬头看老婆,老婆也紧张地在看儿子藏在裤腿里的脚,好像怕他露馅一样。她见胡北看她,又急忙把眼光收回来, 看胡北。 这情景很微妙。 胡北看了看老婆的脚,她的身上盖着浴巾。 胡北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慢慢地站起身,说:“你们在这里,我去一趟卫生间。” “老爸,我也去。”儿子冷不丁说。 胡北马上感到他是在跟踪自己。 “走吧。”胡北低低地说。 “你们快点回来呀,我一个人害怕。”老婆说。 胡北跟儿子进了厕所。 儿子先解完了手,出去了。 过了半天,胡北才走出厕所,他看见儿子在厕所外的洗手间等他。洗手间有一个镶嵌在墙壁内的电视屏幕,儿子正站 在那里看。 “回去吧。”胡北沮丧地说。 儿子正看得津津有味,好像根本不是为了监视谁。直到离开的时候,他还恋恋不舍地一步一回头看那个节目。那是个 日本卡通片,有卡布达,丸子轮,鲨鱼辣椒。 胡北回头等他。 他终于回过头,和胡北的目光碰在了一起。这个孩子的眼睛里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秘密,没有一点点意会神通的芥蒂 (加拿大一家华文报纸约我写一篇中国江南茶乡女子的文章,我在写她们眼眸的时候,造了这样一个词——清澈可饮 。现在正好用来形容这个孩子)。 胡北知道,他儿子没有这么高的演技。要不然他不是自己的儿子,要不然他真是自己的儿子——咳,跟没说一样。 “老爸,我知道那冒充我和老妈的人是怎么回事啦!” “怎么回事?” “他们一定是做整容手术了,做成了我和老妈的样子!” 这句话像儿子的智商。 可是,做整容怎么能做到这种程度呢? 进了休息厅,老婆还在那里看电影。 胡北走过去,说:“稼丽,咱们去按摩吧?” “家里的事怎么办?” “先不管它。” “还按摩全身?” 上次,胡北领老婆来,做了全身按摩。 “不,这次我们做脚部按摩,有益于健康。” 胡北一边说一边观察老婆的表情。 她毫不犹豫地说:“好啊。” “按摩喽!”儿子高兴地叫起来。 胡北带着老婆、儿子到了五楼服务台。 小姐问:“你们要大间还是小间?大间可以容纳四个人,小间是单间。” “大间。” 老婆在身后捅了胡北一下,说:“我们要三个小间吧?” 小间收费高,小姐当然愿意,立即说:“请跟我来。” 胡北不好再说什么了。 他心头的阴影更重了——这个女人不让他看。 他们被领进了三个单间。 胡北注意看了看,儿子进的是2号,老婆进的是3号,而他进的是4号。 按摩师都是男的,穿着红色的制服,很正规。 胡北没心思做什么脚部按摩,他一直在思考这两个人是不是真老婆、真儿子。种种迹象表明——这两个人好像也是假 的! 一个钟头过得很慢。终于完了。 胡北从按摩间走出来,看见老婆和儿子也走出来了。老婆的样子很享受,而儿子却苦着脸说:“跟上刑一样。” 那走廊很长,很窄,灯光幽暗,铺着猩红的地毯,摆着两把孤单的白椅子。皇后娱乐城的所有楼层都是这样的格局、 这样的光线、这样的布置、这样的气氛。 胡北问:“你们有没有吃早点?” 老婆说:“吃了。都几点了?” 胡北说:“那你们到休息厅等我,我去吃一点。” “你去吧。” 老婆说着,领儿子下楼了。 胡北等这个女人和孩子消失在了楼梯口,急忙转身,疾步走进3号按摩间。 他要找到那个给老婆做按摩的人,问问他有没有看见老婆的脚! 那个按摩间里更暗。 胡北看见了那个穿红色制服的按摩师,他还蹲在顾客的躺椅前,在忙活什么。当他看清楚之后,头发一下就竖起来了 ——那个按摩师双手抱着两只脚在按摩! 那是两只女人的脚! 只有两只脚! 胡北的灵魂都好像出窍了,他抖抖地问:“先生,你在按什么呢?” 那个人慢慢转过头来。 他的脸很白。 “先生,你要按摩吗?” “不……我只是想问问……你手里拿的那是什么?”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两只脚,说:“这是仿真模型啊。没有顾客的时候,我们就在这上面练习手法,找穴位。” 胡北一直站在门口,没有朝前走,随时准备着逃跑。他紧紧盯着按摩师的脸,又问:“刚才来了一个女顾客,是吗? ” “是呀。” “我想问一下,你有没有看见……”说到这里,胡北咽了一口吐沫:“你有没有看见她的脚?” 盗版者 6 那个按摩师一下就笑了起来:“她没有脚我怎么按摩呢?” 胡北说:“哦,那就没事了。”一边说一边朝后退……突然,他的眼睛盯住了那个按摩师的脚——他的裤腿特别肥, 直接戳在地毯上! “脚!……”胡北大惊。 按摩师低头看了看,“嘻嘻嘻”极不严肃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举了举他手中的脚,说:“脚在这儿啊,你 叫什么?” 胡北逃到大街上,失魂落魄。 太阳不见了,老天阴着脸,好像追债的。 现在,胡北无家可归。 他开始怀疑小舅子也是冒牌货了,因为是小舅子把他支到了皇后娱乐城。 此时,他坚信,他在皇后娱乐城见到的人不是他老婆,也不是他儿子。那么,家里的那个女人和孩子才是真的吗?绝 不是!那么,老婆和儿子被弄到哪里去了呢? 太阳已经偏西了,他来到郊区,走进了父亲的房子。 父亲正坐在椅子上看书。那是一本畅销书,叫《盗版者》。 看样子,父亲已经吃过了晚饭。胡北给父亲雇了一个保姆,她住在附近的村子里,每天做完晚饭就回去。 父亲抬头看见了儿子,说:“你不要总来看我,你忙你的事,我一个人挺好的。” 胡北的心有点悲凉。 房子里很简陋,只有一台电视机算是值钱的东西。天色有些暗了,父亲没有开灯,房子里显得有几分凄凉,而父亲在 幽暗的光线里显得更加衰老。 此时,胡北走投无路,见了父亲,突然想哭。 父亲似乎感觉到儿子有点异常,问:“出什么事了?” 胡北在床上坐下来,双手插进乱蓬蓬的头发里,思绪乱极了。 “怎么了?吃官司了?” 胡北抬起头来,叹口气,说:“爸爸,你肯定想不到出什么事了……” 父亲焦急地看着他,等待下文。可怜天下父母心。 停了半晌,胡北才继续说:“我发现,稼丽和李稼渔都变成假的了!” 父亲伸出枯槁的手,摸了摸儿子的头,说:“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他们怎么能变成假的呢?” “爸爸,你相信我!” “那稼丽和李稼渔在哪儿呢?” “我也不知道!” 父亲感到了事态的严重,站起来,拄着双拐把灯打开,然后转过身来,问:“你怎么能确定他们是假的呢? ” 胡北惊恐地说:“爸爸,我看见的那个女人和那个孩子都没有脚!” 父亲打了个冷战。 胡北也打了个冷战! 他的眼光慢慢朝父亲的身下移去——父亲的双腿像两个沙袋一样悬在半空。那两根木拐是他的双腿。 父亲察觉胡北在盯着他残废的腿,就说:“你不会连你老爸都不相信了吧?” 胡北仔细看了看一下父亲的眼睛,低声说:“爸,我怎么能不信你呢?”他相信,即使相貌可以模仿,眼神却不可以 。这是一双他非常熟悉的眼睛,这是一双他曾经非常惧怕的眼睛。记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他考试得了74分 ,怕挨揍,偷偷改成了94分,才敢回家,结果还是被父亲发现了,那次他被打得两天不能去上学…… 想到小时候,胡北的心中涌上了一种甜蜜的忧伤,眼睛就湿了。 父亲发现了儿子眼里的泪水,他拉着儿子在椅子上坐下来,温和地说:“你在我这里,没人敢来害你的。” 这句话又让胡北的心里一酸。小时候,他在少年宫和一个孩子下棋,对方赢了,两个孩子发生了争执,结果父亲竟然 把人家孩子踢了几脚,后来人家家长不干了,找到少年宫领导,父亲只好去给人家道歉…… 父亲老了之后,就不再是胡北的依靠了,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软,总是探询地看着已经成人的儿子,什么事都不再有 主张…… 而现在,胡北似乎一下就回到了儿时…… 父亲拿起那本他正在看的《盗版者》,说:“胡北,你给我拿来的这本书是正版还是盗版的?” 胡北很没心情地说:“盗版的,我做的。” 父亲问:“这本书你看过吗?” 是的,不管什么书,只要卖得快,只要上了畅销榜,胡北就拿来复制——打字、制版、付印一条龙,速度惊人。 父亲沉吟了一会儿说:“胡北,这件事真的有点怪……” 胡北睁大了眼睛:“怎么了?” 父亲说:“这本书我快看完了,里面的故事和你今天经历的事情一模一样!书中还写到了书商的父亲,两条腿被火车 轧断了,拄着双拐……” 胡北傻眼了,半晌才说:“难道这是老天在惩罚我?” 父亲说:“我也觉得我在做梦!” 胡北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说:“要是这样的话,书中的结局就是我的结局!你看看,这本书的结尾是什么?” 父亲翻了翻,说:“儿子,你快走吧!” 胡北一下站了起来,警觉地看了看那本书:“怎么了?你告诉我!” 父亲颤巍巍地说:“书中也是这样写的——父亲说,儿子,你快走吧!儿子说,怎么了?你告诉我!……” 盗版者 7 “接,接下来呢?”胡北惊恐地问。 父亲又看了看书,然后说:“你回头看看那张床……” 胡北猛地转过头去,卧室的门开了一半,那里面没有开灯,有些暗。他的目光钻进去,头皮一炸——床上平平地躺着一个人,整齐地盖着被子,他的脸色纸白,无疑已经死了。两根拐杖扔在地上,一支压着另一支。那是他的父亲! 胡北猛地转过头来,看到“父亲”已经扔了双拐,悬空了,他看着胡北“ 嘿嘿嘿”地怪笑起来。一边怪笑一边又打开那本书看了看,继续说:“这还不是 结尾,更恐怖的在后头……”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总之,胡北的精神分裂了,再也不做盗版书,而是满大街乱走,见到书店就闯进去,抓起书狼吞虎咽,夺都夺不下来。 胡北原本就是小说中的人物。 不是吗? 本小说叫《盗版者》。如果现实中某个书商,发现本小说很畅销,立即把它复制……结果,这一天他发完货回家,感到老婆和孩子都有些不对头——然后,接下来的事儿就开始按照本小说的情节一步步发生了……那才是真正的恐怖。 难道会发生吗? 难道不会发生吗?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